吁了口气,下意识地抬头往殿里看去,却在目光刚提到殿门边时就生生定住。滞了一瞬,席兰薇索性偏首直视过去,与那人视线相触间,见他神色也一顿,遂带着笑意抬步走来。
“美人娘子。”楚宣一揖。
纵使现在来来往往的宫嫔、朝臣、命妇皆有,免不得碰个照面,二人这般停下来交谈也不合宜。席兰薇蹙了蹙眉头,侧过身去大有避他的意思,秋白清和见状便上前挡在了二人之间,颌首一福,提醒得毕恭毕敬:“楚大人安。娘子是天子宫嫔,大人自重。”
便听楚宣轻松一笑,语声清朗如旧:“美人娘子不必担忧,臣只交还一物而已。”
交还一物?席兰薇轻怔,不觉侧眸瞧去。见楚宣右手伸入左袖中一探,很快便取了一物出来。是只小小的檀木盒子,质地普通、做工也过于粗糙,不会是她的东西。
那他说的,应该是盒子里装的东西了。
“这是在那刺客家中搜到的,上次急着来禀忘记带来。”楚宣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席兰薇轻点了头,秋白伸手接过、又转呈于她。
信手打开盒子,盒底垫着素白的缎子,缎子上躺着一枚红珊瑚手钏。珠子都不大,简简单单的款式,席兰薇好生分辨了一番才回忆起自己好像是有这么个手钏来着。
她仍思量着,楚宣噙笑解释起来:“搜查时,见那刺客家中寒酸,唯这一串手钏成色上乘,且显是女儿家之物。臣怕与甚线索有关,便着人查了,结果却是宫中之物,是今年七月尚服局拨到娘子宫中的东西——想是那刺客与娘子过招时顺手取了去,兴许想卖个好价钱却没来得及。”
“啪”的一声,席兰薇四指与手掌一夹,将那盒盖合了回去。抬手在清和身上随意一点,清和便回过身来,仔细地看着她的口型。
“多谢大人归还。这手钏我都不记得了,类似的东西,各宫每个月都会有些。”她带着笑意,清和的话便也说得温和。可这样的语句似乎总有些蔑意,楚宣听得眉头皱了一皱。
随手收进袖中,席兰薇颌了颌首算是再度道谢,向前复行了两步,她在楚宣身畔一驻足,抬眸再度打量他一番,心下缓了一缓,到底没再说什么。
楚宣忘了,她曾在他来禀结果时就说过,那刺客行刺时的衣料精致细腻,与画上那人的一袭粗布不符——当时楚宣的解释是,粗布衣衫只是刺客被捕时所着,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别的衣服。
呵……所以今日说他“家中寒酸”又是何解?若当真是个穷苦的游侠、独独备一身衣料上等的衣服、还穿来行刺……这做法也太匪夷所思了。
席兰薇伸手入袖,用力握在那檀木盒上。木质坚硬,硌得手指一痛,丝丝凉意更沁得心里一冷。
她回过头去,自己已经走了十数步了,楚宣还没有进来,如此倒免得旁人说楚宣是着意在等她了。
他到底为什么把这手钏还给她……
明明她自己都不记得了、也不曾问过他,在皇帝面前都不曾提过,他干什么非要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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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殿中,以含章殿最为宏伟。主殿宽阔敞亮,暗红的立柱直入殿顶,恰到好处地架起整个气势。抬首望去,依稀能看到殿顶房梁上的红黑花纹,但因太高又难以看清所绘何物。大殿两旁各设一窄长汉白玉池,如是夏天,池中便有菡萏盛开。目下是严冬,就只剩了一池净水,然则清可见底,也不算毁了殿中景致。
宫宴上,宫嫔与朝臣、外命妇的席位是分开的。大殿里端正中设九阶,阶上有珠帘与阶下相隔,为天子及宫嫔席位。席兰薇行上九阶、揭开帘子,见泰半宫嫔已经在席了。
便向景妃见了礼、又向长盈宫主位欣昭容问了安,去自己的席位上落座。
座次是依位份而排,席兰薇两侧所坐都不是交好的嫔妃,见她来了只作未见,各自品茶不言。
席兰薇从面前的果碟里取了枚青枣来吃,估量着今晚的事。
除夕夜,宫宴散后皇帝按规矩是要去皇后的长秋宫的。可目下没有皇后,上一世时……
席兰薇好像模模糊糊地记得,皇帝在年初一废了个宝林何氏的位子。因为日子特殊,外命妇们都听说了,却不太知道原因。
想着能把上一世交口相传却不知原委的秘闻弄明白,心里突然有点莫名的兴奋。又拈起一枚青枣,一口咬下,清清脆脆的声音与甜滋滋的味道同时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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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越来越热闹,隔着珠帘能看到朝臣们推杯换盏。皇帝又过了一刻才到,宦官尖细而嘹亮的通禀声让殿中陡然一静,众人皆起身理好衣衫、又齐齐地俯身拜下去,问安声在殿中响得震耳。
问安之后就是一派安寂。霍祁在宫人的簇拥下行上九阶,目光随意一荡,倏尔停在那一抹柿子红上。
虽是跪伏在地,还是不难认出那是谁。当真是头一回见她穿这样的颜色,霍祁一时打从心底好奇,她那虽姣好过人却总显得有点冷的容颜搭上这颜色是个什么样子。
于是众人破天荒地听到皇帝站在九阶边上便道了那句“免了”,起身时都忍不住地抬头去看,见皇帝确实是仍在九阶边、尚未落座,不禁更加纳闷今日究竟有甚特殊的。
皇帝终于又提步往前走去。目不斜视,余光却始终扫着席兰薇。她今日比平常略微多施了些脂粉,面颊看着更为红润,与那柿子红的曲裾相互衬着,愈发娇艳动人。
他从她身前走过,她始终只是轻颌着首,完全没有感觉到他一直在看她。
霍祁落了座,众人也随之坐下。很快,殿中乐舞再起,比方才的更要恢宏隆重许多。
一众舞姬整齐划一的舞步中,忽有一双殷红水袖挥舞而起,足有七八丈长,在殿中一腾,在诸人眼前一亮后又急速抽回。
水袖盈盈落下,舞者的身姿便呈现在帝王眼前,束腰的舞服将身材勾勒到极致,足下舞步未停,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论身姿样貌,这舞姬均是太出挑了些,一众嫔妃当即惊觉,这人大约不是寻常舞姬,而是哪个世家着意安排了献进宫的佳人吧……
有了这般猜测,定力差些的嫔妃便已忍不住回过头去看皇帝的神色了。无奈隔着十二旒,帝王情绪全然掩住,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费力地瞧着,总想在十二旒的间隔中寻个蛛丝马迹出来,却是尚未看到什么,心中便又一惊。
——殿中的舞乐轻了许多,音调一转便减了磅礴添了婉约。柔和歌声娓娓传来,清音婉转,绕梁不散。
那曲子……更是让一众嫔妃都听得明白,这摆明了就是奔着后宫来的。
《佳人曲》,汉时李延年为其妹所作,不仅让李氏入了后宫、更是得宠了多年。
已有嫔妃咬碎了一口银牙,心中知道单凭这女子的容颜身姿,皇帝便没有不要她的道理,若再有世家相助……
曲子尾音落下,众人暗吸了一口凉气。这一回,扭过头去偷眼打量皇帝神色的目光多了一些。
☆、36 夏月
乐声已全然停了。四座寂然间,有女子莲步上前,盈盈一福,温声软语:“陛下,夏月是臣妾的兄长四方游历时偶然寻得。恰好……宫中也有些日子没有这般歌声了。”
宫中也有些日子没有这般歌声了,这是指泠姬卫氏歿了。众人微微一凛,各自压着心绪不理,都得承认这舞姬当真好姿色、好歌喉、好舞技。眼下又是吴昭媛开口,虽然说是她兄长寻得,但也等同于是其父御史大夫献进来的人,于公于私,这舞姬都是定入后宫了。
席兰薇再度看向那舞姬,心下无比确信,上一世的这个新年是没有这一出的,只得暗叹吴家当真有眼力,宫里前脚刚折了个歌喉动人的卫氏、他们后脚便能寻个歌舞双全的献进来。
那清婉歌喉……还真是悦耳得紧呢。
霍祁隔着冕前的十二旒,目光落在那熟悉的面容上。二人间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见她身形微微一动,似乎叹了口气,那抹柿子红便好像添了一层黯淡一样。
心里便忽地有那么一闷,不自觉地思量了一句:她也是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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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昭媛禀罢,皇帝半晌无声,仿若在思索什么。片刻后,众人终见他一点头,语中笑意分明:“御史大夫有心。”
吴昭媛面色一喜,等着皇帝的册封旨意、等着代夏月领旨谢恩。
“那就……”皇帝仍带着几许斟酌,想了一想,口气一松,“封选侍吧。”
选侍?
选侍秩正八品,位列八十一御女之末。众人听言登时一直,均觉得比自己预想中的位份低了些。侧头再去瞧那夏月,转念想想又觉得……罢了罢了,到底是一举抬到了八十一御女里、没留在散号之列,再者她这样的姿色,即便初封得低了,日后也未必就可小觑。
九阶之上,吴昭媛先衔笑下拜谢了恩;九阶之下,一众舞姬齐齐一福,道了声:“恭喜选侍娘子。”
在众人的注视下,夏选侍莞尔一颔首,遂移步上前、踏上九阶。许是因习舞多年的缘故,她的步态显得更婀娜些,轻抬轻落,每一步都显得娇弱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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