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走到御座前三四步的地方,夏月拜了下去,端端正正地行了稽首大礼,娇媚的语声听得诸人一阵骨酥:“谢陛下,恭祝陛下新年大吉。”
侧旁便已有宫女备好了垫子,准备添在皇帝席位边上。几个因角度适宜刚好能看见那宫女的嫔妃便不禁有点懊恼:好端端的新年,就这么让个舞姬捡了便宜。
皇帝抿了口酒,笑而点头示意夏月免礼。搁下酒杯,口吻平静从容:“既已册封,就按规矩添个席位吧。”
——就按规矩添个席位吧。
这话中意思明白,他没打算让夏月坐在身边。宫人们短短一愕,又手脚麻利地在一位琼章与宝林之间为夏月增设了席位。此番安排亦有些出乎夏月预料,很是怔了一怔,才再度下拜谢恩、起身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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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那舞到底只是个开场,虽则夏月的出现让皇帝、让众人都眼前一亮,宴席也还得如常进行下去。
陆陆续续地有嫔妃上前敬酒,基本是自觉地按位份上前,偶尔也有仗着得宠些、或是家世好些而有意抢先一步、故意压人一头的。
席兰薇品着盏中汤羹,笑看着近在眼前的明争暗斗,看得久了甚至要觉得……昏君专宠一人固然不好,可如当今陛下这般谁都不怎么宠也诚不是个办法。平日似乎无甚大事,但一到这宴席上,势力过于平衡的各方都摆明了要拨个头筹啊!
夹了片青笋来吃,在口中细细咀嚼着,待得吃完,位份比她高上半品的徐婉华刚好贺完年退了回来,席兰薇便将酒盏斟满,交予秋白,一并行上前去。
俯身一拜,大礼行得一丝不苟。稳稳地起了身,便要从秋白手中接酒盏过来敬酒。玉盏刚握到手中、丝丝凉意都还没感觉完全,面前端坐之人却慵慵懒懒地开了口:“鸢美人,你别打算仗着自己不能说话,就行个礼了事,连个贺词都没有。”
“……”席兰薇持着酒盏的手一停,怔怔地回过头来,便见宫女已备好红纸——这倒无妨,可纸笔均是搁在皇帝案边的,分明是要她过去落座的意思。
抿了抿唇,席兰薇神色淡淡地行过去,思了一思,提笔郑重书下几个大字:“祈愿,国泰民安。”
“国泰民安。”霍祁睇着一笑,随口道,“到底是将军的女儿。”
席兰薇浅一颔首,复又执起酒盏来要敬酒,却在触到唇边时被皇帝伸手挡了开来。霍祁抿着笑径自饮了一口自己盏中的酒,向她道:“搁下吧,嗓子没好,少喝酒为宜。”
“……”席兰薇踌躇一瞬,放下酒盏。他没有许她离开的意思,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不理会旁的嫔妃投来的目光,从容自若。
余下的嫔妃仍在继续敬酒、道贺,偶尔也有外命妇或宗亲上前,都很知趣地不过问关于席兰薇的任何事,就如同她并不在皇帝身边坐着一样。
“你父亲查到了些给你下药的人的线索。”旁人敬酒的空当,霍祁低低地道了一句,遂轻一笑,“药是江湖上的奇药,难怪御医束手无策。”
席兰薇听言只是点了点头,他若不打算告诉她更多,她就不再追问。总之越辽王的人脉广得很,寻了什么奇药来毒她,都不值得惊讶。
他说着,径自夹了个虾仁送入口中,一尝即道:“味道不错。”便伸手去端,在一旁服侍着的宦官算是眼疾手快的,急忙上了前,却是还没来得及帮着接一把,碟子便已搁在席兰薇面前,“尝尝?”
客气的询问口气。席兰薇抿笑一点头,未作推辞,大大方方地执箸夹起。送进口中一尝,有淡淡甜味却不腻,果真很合口味。
她一边吃着,一边抬眸打量他。他正看着殿中乐舞,似乎是欣赏的样子,眉梢眼底却寻不到什么笑意。
看着有些不习惯。短短一愕,倏尔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习惯于皇帝总是带着笑容了?
对皇帝的印象,分明也是从上一世延伸下来的。她以外命妇的身份拜见过那么多次,只觉他总是不苟言笑不怒自威,举手投足间俱是天子威仪——且时至今日,她也觉得如此很是正常。
究竟为什么会觉得他带着笑意才是正常的……
席兰薇有些恍惚,心下张皇地胡乱思索,想寻个答案出来。
倒是很快就有了答案——那答案却并不能让她心安。
好像他在看她的时候……总是笑着的。一抹笑意或深或淡,但时时都在。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呈现在她眼前,逐渐让他的“天子威仪”在她心里消磨下去。是以即便她现在仍对他持着十分恭敬的态度,但若细细回想起来……还真非当真惧他了,只是她知道他到底是皇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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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安。”霍祯端然行下一揖的时候神色很有些阴沉。从他踏上九阶起,便看到席兰薇坐在皇帝身侧,始终望着皇帝,不知在怔什么神。
直到他道了这句安,席兰薇才陡然一栗,下意识间蓦地抬头望向他,又很快低下头去静默坐着。
“二弟。”皇帝一壁轻点了头,一壁右手执了酒杯与他同饮。倒也没疏忽席兰薇方才的神色慌乱,虽是饮着酒,左手还是在案下伸向她,在她手上一握,示意安心。
霍祯没有太多言辞,面色有点铁青,没有太加掩饰,又双手相搭一揖,转身告退。
不同于上一世时无比明显的厌恶,这一世,席兰薇很多时候并不知道霍祯是怎么想的。但看他离开,仍是暗松口气,抬眸再度看向皇帝,见他正从果碟里挑了个橘子,倒是很自觉地伸手接了过来替他剥。
“二弟一出现,你就在朕面前变得很乖么……”霍祯笑睇着她剥橘子的手道,“你们从前也就是初定了婚,六礼连一礼都没行。干什么见了他跟小兔子见了狼似的,立刻缩在人身后让人护着?”
明摆着故意打趣她,席兰薇嘴角轻一扯,知道解释不清,只得随他打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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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大安。”又一佳人在面前盈盈拜下,娇柔的语声虽还不算熟悉,也足以让席兰薇一听就知道是谁了。
夏选侍站起身,接过酒盏郑重端着,语声清清脆脆,动听悦耳:“愿陛下新年万安、大夏国运昌盛。”
其实都是普通无奇的祝词,从她口中说出却偏生听得人心中发软。霍祁笑了一声,颇是给面子地与这新宫嫔饮了酒,便听得她又道:“这位可是兰薇姐姐?臣妾在锦城时就听说过,街头巷尾都道姐姐是个绝世佳人,还有得见姐姐真容的文人专为姐姐作了画呢……”
她说得兴奋,且大睁的明眸看上去极是真切,于席兰薇而言却是字字锥心。口不能言,在见了声音悦耳的人是便难免有几分自卑,何况她所言之事……听似夸赞,实是说得她从来不自重了。
世家贵女,多是藏在闺阁里的,哪有四处见人、引得人纷纷作画的呢?
☆、37 偏颇
席兰薇听罢抬眸睃过去,未掩眸中冷厉。一个刚得封的宫嫔敢如此挑拨,胆子真也不小。
“那画臣妾家中还收了一幅呢。”夏选侍笑语嫣然,再无更多的不宜之言,尽是夸赞,“看画时就觉得姐姐当真是美若天仙,如今见了真人……却又觉得那画实在呆板得紧,不及姐姐万一。”
席兰薇冷睇着她,觉得这嘴巴的功夫倒是不错,短短一句点到为止,余下就都是好话,倒让人说不得她是有意生事。
“你说锦城文人给鸢美人作画?”骤然听见霍祁略有些发沉的问话,席兰薇心中顿紧,犹被他握着的手也难免一搐。抬眸,他也正巧看过来,眼中带着几许玩味,“见过你的人都如此欣赏……鸢美人你真是美名远扬。”
他说得平平淡淡,听不出讥讽也听不出恼意,却是字字都直击在席兰薇心头。
明知夏月的话是子虚乌有,可愈是子虚乌有的事往往愈难说清楚。
手从他手中脱出来,席兰薇半起了身向后挪了半步便稳稳地拜了下去——既然难以解释清楚,倒不若先谢个罪为上。
见席兰薇如此,夏月才恍然回神,足下轻一跺,大有些愧疚和懊恼:“陛下莫怪兰薇姐姐,是那起子文人没分寸,见了一面、觉得姐姐美便画了,哪知有朝一日姐姐会入宫……”
又提了那句“见了一面”,口气软糯糯的,带着几分乞求,好似真在替席兰薇说情似的,直让她听得倒胃口。
肩头被人一扶,席兰薇略有一颤,执起身子,遂见他收回手去,笑意淡泊地向夏月道:“朕何时怪她了?”
夏月一滞未言,他复又看向席兰薇,笑容深了些许:“朕是想着,民间的文人只看一眼都无法忘记、为她作画,朕把她留在身边怎的反倒从没想过这些?”
席兰薇听得生生愕住,一时几乎怀疑他是不是在讽刺些什么。仔细看了又看,他的神情却是坦诚得很。
若非隔着九阶、与一众朝臣命妇有着不远的距离,众人听了这话只怕都得哑住。
夏月也很是回了回神才反应过来,面色讪讪的大是不自然,但方才既是自己一味地“夸赞”,眼下就只好顺着这话说下去。双手相搭屈膝一福,仍是笑声柔柔的:“是臣妾多虑了……陛下不在意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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