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她说的这一部分虽然句句是实,累到一起而成的结果却算不得实话——她把消息透给景妃,才不是为了试探杜氏是不是真的把孩子托付给了她。
这一点,她早已笃信了八成。今日的试探,只是为了弄明白景妃对她的袒护态度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这事景妃暗自压下便好,不会生出任何事端来;如是假的,那么或是泠姬或是杜氏……也或是别的嫔妃,总会来找她的麻烦。
只不过……没想到是皇帝来了?
眨了眨眼,席兰薇笔下问得半点不知委婉:“陛下如何知道臣妾把事情透给景妃娘娘了?”
“景妃突然来求见,劝朕皇裔为重,别让杜氏孕中多思。”皇帝轻哂道,“若不是有人告诉她你来过,她如何知道朕不是记着杜氏先前之过、而是因‘重’了旁人轻了杜氏?又何来让杜氏孕中多思?”他执起她手里的毛笔,替她搁在一旁,随口又道,“你是不是让景妃误以为……杜氏也知你来过?”
这个自然。虽是着意透给了景妃,但总不能让她知道是“着意”透给她,反要让她觉得这是六宫皆知的事才好。却没想到还是出了变数,这变数偏还是皇帝——是他刻意下旨压着不让六宫知道,现下有人知道了就只能是她传的了。
心下倒是放了些心,瞧景妃这般反应,倒是当真没有害她的意思。如若皇帝没有压着消息不让六宫知悉,这“人尽皆知”的事拿来挑起争端再合适不过,横竖找不到源头。景妃却没有,和皇帝那话也说得足够委婉,只劝皇帝重皇裔,没说她半句不是。
更没有借任何嫔妃的手来寻事。
就算说不上袒护,景妃这处事的法子也算是公平了。
霍祁很希望能让席兰薇慢慢地对他无所隐瞒。今日是第一次,他先说了不怪她,也委实做出了她不管说出怎样的理由都不怪她的准备。
他心中明白,六宫嫔妃,多多少少都是有算计的,哪怕在他面前毫无表露。那么既然如此,她有些算计又如何?他情愿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只要不是真的心狠手辣、泯灭人性,他护着她便是了。
当真很想宠着她。
是以一边觉得席兰薇承认得太快、快到让他怀疑话中有假,一边又说服自己去信她的话。
就算当真有隐瞒,他也想相信,她起码是没有打算算计杜氏的孩子的。
“朕信你。”他忽然说,说得有点突兀,是在对她说也是在告诉自己。
“你的伤……”他的视线定在她的肩头,隔着衣服看着已无甚异样,似乎已经没有白练缠着了,他便询问道,“好了么?”
问得席兰薇一慌。
这么些日子了,她在宫里应该算“得宠”的,可因为这伤,他根本没正经碰过她,六宫都知道。
今日……这么晚了,他到了她的住处、又突然询问起她的伤情……
席兰薇一颤,顿时慌张极了,好像不受控制地又去握了那毛笔,一字字写下:“尚还未愈……”
颤抖的笔触暴露了她的失措。霍祁淡睇着,待她写完,蓦地伸手一抽笔杆……
没用半分力气就将笔抽了出来,笔头划过她的手心时,留下了一道浓重的黑色墨迹。
这不是练字已久的人该犯的错误,握笔时的笔力不该能让人如此轻巧地抽出笔来。
霍祁睨着紧张得倏尔抬起头望向她的兰薇,执起她微凉的手,拇指按在她有些发颤的四指上、凝视着手心里的那道墨迹,笑意轻缓地弥散开来:“你是当真伤还未愈,还是不肯朕碰你?”
他一贯不加掩饰地问得直白,感觉到被他执在手里的柔荑又一颤,他松开她,朗声吩咐宫人:“去取水来,给才人净手。”
他生气了——席兰薇心下确信这一点。只怪自己方才慌乱得过了头,让他瞧出了本意。
提心吊胆地任由宫娥服侍着净手、擦净,席兰薇放下衣袖,行至已在案边坐下的皇帝身边,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桌子佳肴就在眼前,生生连多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
他是皇帝、她是嫔妃,她居然因为侍寝的事惹恼了他,让谁听了去,都是她太不知本分。
皇帝抬眸觑了她一眼,夹菜不理,吃了两口,被她这冷冷清清、强压恐惧的样子弄得也浑不自在,遂睇了一眼旁边的席位:“不是还没用完晚膳?坐。”
席兰薇正坐下来,思绪还是不免往更“晚”一些的方向飞转着,知道早晚避不过去,又偏生抵触得不行。
“朕召你去了两次宣室殿。”皇帝悠哉哉的,余光瞥着她,非把话往那事上说,“头一回,是朕不想动你;第二回,碰上了刺客。这么一想,才人的位子真是便宜你了,怎么就平白晋了位份?”
席兰薇直听得如鲠在喉、如坐针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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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_→开坑到现在也有些天了,在开V前添几条注释……
①关于席兰薇为什么不告诉她父亲是谁药哑的自己以及为什么不告诉皇帝对楚宣的怀疑……这个后面会说啦!o(*////▽////*)o#姑且脑补为她担心她爹盛怒之下做些冲动的事好了##并不是#
②沈宁跟《弃后》里的沈晔有木有血缘关系——这个不要细究啦!虽然他姓沈主要是因为芈兮妹子对沈晔的执念……但是这个追溯起来抹油必要嘛_(:з」∠)_
☆、26 心安
除了明显的紧张还有窘迫,床笫之事如此明言总是教人有些难为情的。
席兰薇垂首坐着,双手在袖中暗自拽着衣袖的料子,拽了一下又一下,还是不能驱散心底的抵触。
外面起风了,“呜呜”地哀鸣着,让人听得心里直发怵。微微的瑟缩中,见他不再说话,好像在等她的意思,席兰薇抬了一抬下颌,踟蹰须臾,终于向他挪动了一些。
有了些反应,但还是不知该怎么答这话。
皇帝始终淡睇着她,欣赏着她的慌张神色,俄而自斟自饮一杯,在甘醇的酒香尽数散去后,再看一看她半点也散不去的惶意。
很快,他酒足饭饱。从容不迫地吩咐宫人服侍沐浴更衣,毫不意外地看见刚随他一同站起身的席兰薇僵住。
于是他褪下大氅随手交给宦官,淡声对她道:“朕来前沐浴过了,你快去。”
若当真他带她同去……
罢了,不吓她。
霍祁在简单的盥洗后便上了榻,双手托着头,躺着等她回来。数算着时间,一想便知她这定是有意无意地拖着了。只是心中好笑她拖个什么劲,真当自己躲得开么?
.
席兰薇着了一袭水蓝色丝质亵衣,头也不敢抬地往回走,发抖发得不能自已。
心里万分企盼他和头一次召她去宣室殿时一样很快就入了眠,她便悄悄地溜出去、到了早晨再回来。
迈过卧房门槛,她抬起头,见他还真是阖着双目,呼吸很是均匀,好像确实睡着了。
心底笑得侥幸,席兰薇走到多枝灯边,一盏盏地吹熄烛火。吹了三五盏而已,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平平淡淡的:“回来了?”
“……”席兰薇滞住,心底登时只剩了认命。回身朝他一福算是回话,继续去吹余下的蜡烛,一支支红烛在光火熄灭后变得色泽昏暗,铜质的灯架也随着光线的减少暗了一层又一层。
还剩三盏,灯就全熄了。席兰薇不由自主地望向卧房门口,那里有一道纱帘、还有一道珠帘,两道帘外一个窈窕身影肃立着,被外面映进来的烛光映成了一个好看的剪影,依稀能看出……她捧着纸笔。
彤史女官。
席兰薇对于侍寝之事的抵触,除却对皇帝的惧怕以外,这彤史女官的存在也是个原因。
里面行着敦伦之乐、外面有个不相干的人“恪尽职守”地记录着,太奇怪了。
深吸一口气,席兰薇猛地吹熄了余下的三只蜡烛。卧房中便只剩一个小小的烛台照着明了,她借着那点昏暗的光火走到榻边,抬眸瞧一瞧皇帝,脚下悄无声息地挪到了榻的顶头,沿着他足下的空地蹭上榻去。
霍祁冷眼瞧着,眼看着她从自己脚边溜过,隔着锦被,感觉到她的膝盖一侧从他的脚背上压了过去,她却没有察觉。
她在里面平躺下来,双手置在小腹上,气息长沉,如临大敌似的等着他接下来的举动。
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过了一会儿,手上一温。知是他的手握了上来,席兰薇又一阵瑟缩,连带着整个胳膊都僵得死硬。
双眼紧闭满心紧绷,席兰薇如同等着斩首的利刃落下来一般等了半天,却被倏尔传来的一声嗤笑弄得脑中一空。
“嘁……”他忍着笑看她犹犹豫豫地睁开眼,继而清澈的明眸目不转睛地望向他。
“你怕成这个样子,让朕拿你怎么办?”他衔着明显的笑意问她,戏谑的话语却是认真的口气,听着当真像个问题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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