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这里玩水。
玩水?
凌澜呼吸一滞,她不是最怕水吗?
怎么会?
他有些难以置信,缓缓拾步走过去。
后院不大,小池塘也不大,池塘边上几块光洁平滑的大石,应该是平素用来洗衣所用,池塘的一半种了莲藕,莲叶茂盛,一片葱绿。
此时正值莲花的花期,一朵朵粉色,或含苞,或怒放,美不胜收。
女子一身杏色布衣长裙,乌黑青丝垂顺在腰际,双手轻提着长裙的裙摆,娴静地坐在大石上,一双玉白的赤足浸在清澈的水中,偶尔轻晃两下,带起一圈涟漪,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一漾一漾。
或许是眼睛看不见,听觉就非常灵敏,凌澜还没走近,她就回过头。
虽然她的眼睛依旧蒙着白布,虽然知道她还看不见,可在她回头的那一刻,他还是顿住脚。
他是“哑巴”不能说话,而她也没有吭声,似乎是在辨别来人,静默了片刻之后,淡声道:“厨房里有粥,吃完记得喝药,药也在厨房的炉子上煎着。”
说完,女子就转回头去,不再‘看’他。
凌澜没有返身去厨房,而是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她的身后,站定,望着那荡在水里面的一双玉足,他忽然上前,握了她的手,在她惊愕之际,手指触上她的手心一笔一划问她:“你在做什么?”
她不是怕水吗?
为何现在完全一副淡然之态?
他是医者,他很清楚,是什么情况才有可能导致这样的事情发生?
刺激!
巨大的刺激是吗?
这种心里恐惧是一种病,却又不是病,自古以来,所有的医者都对这类病束手无策,因为此病无药可医,而治愈的可能,只能是靠自己,或者经历某个巨大的刺激。
她经历了什么?
在皇宫,她掉进碧湖,没有痊愈;在啸影山庄,她从画舫上落湖,也没有痊愈;十几年都没有痊愈,而这一次,她痊愈了。
她在神女湖经历了什么?
他不敢想,他努力让自己平静如常,才没让握着她的手有一丝的颤抖。
他看着她。
“听!”女子骤然开口。
听?
凌澜一怔,正欲再在她的手心写‘听什么’,女子已经接着道:“听,花开的声音。”
女子一边说,一边伸出另一只手,指了指池塘里的那一片莲。
凌澜再一次震住。
花开的声音。
曾经他跟锦弦说的,听花开的声音。
说不出来心里的感觉,眸色一痛,他垂下眼,在她莹白的掌心写道:“花开有声音吗?”
这一次,她没有回答,只默默地将手自他的掌中抽回,沉静地坐在那里。
tang凌澜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她的声音,便双手一挑衣摆,挨着她的边上坐了下来。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静静地坐在那里。
清风徐徐而过,吹得荷叶和莲花摇曳跌宕,带起两人的发丝和衣袂,交缠盘旋。
许久,女子似乎才回过神,意识到他坐在旁边,扭过头,微微蹙了蹙秀眉:“药喝了吗?”
凌澜就看着她,没有回应。
这是自昨日以来的,第二次两个人的脸隔得如此近。
她面朝着他,似乎在等着他回答。
他静静看着她,原本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有些透明,他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皮肤下的毛细血管,两颊因为日晒的缘故透着淡淡的绯红,小巧高挺的鼻梁,红唇潋滟,泛着莹润水泽。
凌澜喉头一动,只要他略一前倾,就可以吻上那张红唇。
弯了弯唇,他撇开视线,女子转回头,“哗啦”一声,将浸泡在水里的双脚取出,双手又摸索着去拿置放在大石边上的鞋袜。
凌澜眸光一动,伸手握了她的脚踝,女子一惊,惊错回头,“你做什么?”
声音很冷。
凌澜却没有理会,而是捻起自己的袍袖轻轻替女子擦拭着玉足上面的水。
女子身子一僵,没有动,似乎很震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猛地将他的手挥开,慌乱站起,提起鞋袜,就跌跌撞撞往屋里跑。
地上都是石子,她又赤着脚,眼睛又看不见,凌澜脸色一变,连忙起身追了过去。
大概是意识到他追了过来,女子跑得更快了些,凌澜忽然想起,那夜在未央宫前面,她被禁卫抓住的情景,也是这样的赤足,也是这样的石子路。
眉心一皱,他伸手将她拉住。
“琴公子,请自重!”
女子脸色很难看。
凌澜没有理会。
“你要做什么?放开我!”
女子厉喝,想要摆脱。
凌澜直接长臂一捞,将她夹在腋下,不管不顾她的死命挣扎,径直挟着她疾步入了屋,将她放在凳子上坐下。
末了,又去抓她的手,被女子愤然打掉。
他又去抓,女子又打掉,显然很生气,脸色有些苍白,胸口急速起伏,一副全身戒备的模样。
因为牵动了身上的伤,凌澜同样微微喘息,但是,他终究还是捉住了女子的手。
强行掰开她的五指,他在她的掌心上写道:“我是哑巴,所以不能及时表达自己的意思,可能让你有所误会,我并不是有意冒犯,只是看不下去你赤足踩在地上。”
女子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凌澜放开她的手,艰难地直起腰身,他垂眸看向自己的胸口,有殷红透衫印染出来。
伤口又裂开了。
所幸女子的眼睛看不到。
凌澜蹙眉,伸手按住伤口,看了女子一眼,便拾步走回到堂屋里面,坐在矮榻上,缓缓解开袍襟,检查着自己的伤。
昨日是殷大夫帮他包扎的,他没看到,今日一看,自己都没想到。
在堂屋条桌上殷大夫的药箱里找了一些药,敷在上面,他重新包扎好。
正低垂着眉眼打绷带,不知心中所想,忽然,一个瓷碗伸到他的面前,他一怔,抬头,就看到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边,手里端着一个瓷碗。
瓷碗里药汁黑浓,袅袅热气升腾。
凌澜怔忡了片刻,垂眸看向她的脚,鞋袜已经穿上,视线又上移,看向对方的脸,虽然小脸上依旧清冷一片,没有任何表情,可是,她主动端药过来给他,还是让他有些意外,尤其是经历刚刚那件事之后。
伸手将药碗接过,女子站在他面前没有走,一副要亲眼“看着”他喝下去的模样。
凌澜端起瓷碗呷了一口,试了试药温,接着便仰脖,一口气将瓷碗里腥苦的药汁饮尽。
女子伸手,他将空碗放在她手中。
其实,他很想说,他有手有脚的,反而让她一个看不见的人来照顾,不需要的。
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说。
他也不会说,因为,他很受用。
她的照顾,他很受用。
不过,午膳是他做的。
当然,他肯定不会一个人默默地做。
做之前,他告诉她他不会做饭,从未做过,所以,没办法,她只得从旁指导。
他生火烧水,她站在灶边的池边帮他洗菜。
他坐在灶膛前面,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微弓着身子,摸索着、一本正经、认认真真的模样。
云袖轻挽,露出一大截莹白的皓腕,水声哗哗在她的手间流淌,他起身走了过去,在她的身旁站定,抬手,想要将她垂掉在额前的几缕碎发顺到耳后,可手刚伸到半空中,又停了下来。
默然走开,他淘米下锅。
菜是在她的指导下完成的。
家里只有青椒,茄子,冬瓜,西红柿,所以就烧了两菜一汤,清炒茄子,红烧冬瓜,番茄蛋汤。
因为昨夜说了自己不吃“瓜”类的东西,所以,平素比较喜欢的冬瓜他一口也没碰,只得继续吃茄子。
当然,殷大夫不在,给女子夹菜的重任自是由他完成。
两人面对而坐,凌澜忽然觉得好像回到了相府,他在她房中秘密养伤的那段日子。
两人也是一起生活,一起用膳。
只不过,彼时,她很开心,话很多,而此时,除了“谢谢”,她几乎不跟他多言。
很淡漠,很清冷,也非常沉静。
有时,他甚至怀疑,她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事情,几次,他想直接挑明了自己的身份,却都在最后的关键时刻,强行抑制了下来。
他不能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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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的夜很凉。
凌澜负手站在窗前,静静望着窗外的夜色,经过暴雨的洗礼,天幕湛蓝,连星子都显得格外明亮。
远处的稻田里蛙鸣声一片,窗外夏虫唧唧、蛐蝉声声,不时有萤火虫一闪一闪从窗前飞过。
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睡了没有?
用过晚膳以后,她就回了里屋自己的厢房,一直没有出来,他又不便贸然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