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这诗什么意思吗?”
“知道,惜花。”
“这杏花你还要折吗?”
我想了想,又说:“可是爹爹也教过,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少年失笑,“这是告诉人们要惜时,与方才的惜花诗表达的意思是不同的。嫣儿,就算没有杏花的点缀,那只白玉瓷瓶也一样很美,但是这些杏花若是离了枝,不久便会枯死的,你明白吗?”
我抱住他的脖子,连连点头,“明白了。”
“走吧,哥哥带你去吃桂花藕粉……”
素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杏花深处,杏花漫天飞散,铺天盖地地侵袭来。眼前一阵模糊,场景陡然切换到了一间简朴的小屋内。
一名男子恹恹地躺在床上,面色青白,眼窝深陷,颧骨高高突起,依稀是大限将至之相。几名蒙着面、戴着手套的大夫将他团团围住,施针的施针,喂药的喂药,枕上、棉被上、地上全是恶臭的污物。
少年紧紧抱着我,不让我靠近床边,我一面哭喊“爹爹”,一面对他拳打脚踢,奈何他的力气委实很大,无论我怎么挣扎,他始终不曾将我放开。
其中一名大夫叹息道:“又是触恶之疾(触恶之疾即为霍乱)。”
少年的面色微微变了变,似有几许恐慌浮上眼底,忙不迭抱着我又后退了几步。我不知触恶之疾究竟为何物,只是哭得厉害,隐约有一种巨大的恐惧感笼罩在心头。
那男子遥遥对着我们挥挥手,气若游丝道:“快走……誉儿、嫣儿,你们俩快走……”
而后,梦境纷纭变化,四周陡然出现了万顷幽篁。天澄水净,碧绿的竹海环抱着一间雅致的竹屋。文涛扬起手中的玉瓶,笑意盈盈地对少年说:“这是一种名叫如梦令的毒,服下之后,你的容貌会发生改变。”
少年接过玉瓶,“倘若我想要改变年龄呢?”
“当然可以,服下的剂量越大,你的样貌看起来便越老,代价便是你将会缩短相应的寿命,并且疾病缠身,终身难以痊愈。”文涛掩口娇笑,叹息道:“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哎,这种奇毒还真是妙哉呢……”
少年紧紧握住瓷瓶,眸光一片幽深。阵风扫过,几枚竹叶翩然落于他的肩头,他的背影看起来分外清贵而寂寥。
我扯了扯他的衣角,怯道:“哥哥,你在做什么?”
少年缓缓转过身,那张脸变作了我魂牵梦萦多年的模样,唇畔的那抹笑容清浅而熟悉,柔若春风,沁人心底。
“师父!”
我猛然惊醒,浑身冷汗涔涔。
明月已升至中天,微风轻轻拍打窗棂,窗外树影婆娑。月光皎洁,依稀在茜纱窗上勾勒出了一抹清峭出尘的身影,仿若许久未曾动过。
“是师父……”
我心中又惊又喜,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再眨眨眼,那道身影似是微微颤了颤,却肯定是清晰地存在。
我来不及穿鞋,就这么光着脚跑下床,推门而出的一瞬间,那道身影飞速闪进不远处的花丛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师父!师父!”
我当即慌了神,连忙提步追过去,夜风扑面而来,凉意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渗入体内。
“小姐,小姐!”书蓉追上来拦住我,将一件披风裹在我身上,急道:“您怎么跑出来了,衣服不穿,鞋也不穿,若是着凉了可如何是好,快些回去吧。”
我抓住她的手,道:“书蓉,我方才看见师父了,师父回来了!”
书蓉的眼眶一下子便红了,“小姐,老爷早已入土为安,再也回不来了……您一定是思念过度,看花了眼……”
视线忽然有些模糊,我抽了抽鼻子,勉强笑道:“不是的,我没有看错,真的是师父,他一定还没死。书蓉,你不要拦我,我要去找他!”
书蓉又要拦我,“小姐!”
恰在此时,一道清冷的声音陡然响起,那厢沈洛快步走来,问道:“什么事?”
书蓉哽咽道:“小姐说她看到老爷回来了……”
我急切地向沈洛解释道:“沈洛,我方才看到师父了,他就站在我的窗外,我看得清清楚楚,绝对没错。但我一出来他便不见了,你帮我找找好不好,我……”
他淡淡地打断我,“回去。”
“不是的,你听我说……”
“我说回去!”
我蓦地一怔,愣愣地将他望着,他的眸光深静莫测,若带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眼前的情景竟有些莫名的熟悉。
他的视线落到我赤|裸的脚上,不待我反应过来,竟一把将我横抱起来,也不管身后书蓉的惊呼,径直朝房间走去。我
“睡吧。”沈洛将我放在床上,替我盖好被子,破天荒地说了超过五个字的一句话,“不要胡思乱想。”说完,便转身关门离去。
我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倒影在茜纱窗上,渐行渐远,那股熟悉之感再度袭上心头,比方才来得更加强烈,仿若汹涌而来的潮水。
一时间,我的心跳若擂鼓。
☆、49谁念西风独自凉(5)
京城西郊有一处碧霞山,山中之景清幽奇秀,且有多处温泉,先帝曾在此修建行宫。两国使臣抵达帝都后,我便安排他们入住碧霞行宫。这间行宫设计精妙,修建时,先帝命人用沟渠将温泉水引至各馆,故而处处皆见流水叮咚。
我利用这一特点,设下曲水流觞宴款待使臣。
曲水流觞宴由南朝大书法家王羲之始创,旧时群贤高会于兰亭,在河渠两边席地而坐,酒觞自上游顺流而下,众人击节而歌,酒觞停在谁跟前,谁便取杯饮酒。时至今日,这种宴会依然在江南一带广为流传,人道“兰亭曲水善风流,移宴向清秋”,如此安排,一来可以使外宾体验到南国意趣,二来也可省下普通筵席的歌舞助兴。
宴会当日,我和沈洛准时到达碧霞行宫,裴少卿和小喜子则打扮成侍卫的模样随行。
行宫中热气缭绕,空气温暖而湿润,随处可见丛丛繁花、簇簇幽篁。踏入其中,恍若神游太虚,登临仙境。
其实我是真不明白裴少卿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后天便是他的寿宴,他很快便能光明正大地见到耶律沙和拓跋安,不知他为何偏要多此一举。
思及此,我扭头瞥了瞥紧随身后的他,小声道:“皇上,耶律沙心高气傲,从未以使臣的身份出使某国,他此行的目的显然不简单,微臣料想,他多半是为北境之事而来。不如微臣借机先探探他的口风,如何?”
裴少卿摇了摇头,道:“未必,或许是为燕国而来也未可知。你不要轻举妄动,多多留意便是。”
我不禁纳罕,“为了燕国?”
他耐心地解释道:“燕国三王子为人乖戾,且荒淫无度,他登基后终日纵情声色,不理朝政,燕国本就呈江河日下之势,被他这般折腾,只怕国祚便要到头了。据探子回报,近来遥辇国国内的军队多有异动,耶律修派大将陈兵十万在燕遥边境,恐怕有一举灭燕的野心。但燕国雄踞西北百余年,人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遥辇国要灭燕也没那么容易。倘若朕猜得没错,只怕耶律沙此行名为贺寿,实为结盟。”
我了然点头,最近西北诸府纷纷上奏折,声称物价涨势飞快,百姓的生活日渐困顿,原是燕遥将战,物资紧张的缘故。
浅浅的溪流分开两边,溪流的上游摆放着我朝最出名的桑落酒、竹叶青、杜康酒三大名酒。清醇甘冽的香味隐隐飘来,混合着溪流中升腾缭绕的雾气,堪堪教人沉醉其间,仿佛还未品酒便已是醺醺然了。
席位错落排布在两岸,侍女正在布菜。乐师已然奏起乐曲,丝竹叮咚,分外悦耳。
我审视四周,这曲水流觞宴设置得雅致风流而又不失体面大气,心下颇为满意。裴少卿亦赞我道:“干得不错!”
那么我就小小谦虚一下,哈哈道:“皇上谬赞。”
话音未落,两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自幽篁深处缓缓走来,他二人皆是身着异邦服饰,蓝眸似海,若带几分摄人心魄的力量,眸光锐利如苍鹰,仿佛能看透人的心思。
我大惊,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是他们!是那日在临安城的茶楼遇见的遥辇人!
裴少卿似是发现了我的异样,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来不及解释,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二人便走到我们跟前。蓝眸男子向我作了一揖,笑道:“想必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扶相了,久仰。在下耶律沙,奉我国圣上之命,特来向许国皇帝陛下贺寿。”
彼时在临安初见,我只觉得此人定非池中之物,不曾想他便是令裴少卿和满朝文武头痛了多年却又拿之无可奈何的遥辇国名将耶律沙!
然,转念一想,我朝边境管理甚严,除了国事交流,几乎没有外邦人能深入姜国境内,而耶律沙的身份又是如此之特殊,他是如何避过边境守卫和重重关卡到临安的呢?他的出现与同赈灾金被劫案又有何关系?倘若这一切不是巧合,那他究竟欲意何为?
他指向身旁的黑衣男子,介绍道:“这是我的副将萧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