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裴少桓的画像许久,忽然觉得他有些面善,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袭上心头,似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闪而过,快得我来不及捕捉。
正当我神思怔忡,一阵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我回过头,裴少卿负手静静地站在我身后。
今日他身着黑红衮冕龙袍,华贵雍容,广袖上绣有金龙腾跃,举手投足之间皆是帝王气度。此刻,他的眸光一片深静,形容有些憔悴,分明比前几日又清减了不少。
我上前叩首行礼,他迅速将我扶起来,我奇道:“皇上,您不是应该与柔妃一道巡城的吗,怎么会在神明台?”
“朕没去,小喜子扮成朕的模样巡城去了。”
我微微一愣,无奈地笑道:“皇上,您都要成家了,怎么还是这么率性而为?微臣听小喜子说,您近来茶不思饭不想,晚上睡不安生,大约是心里很不好受。不过是立个妃子罢了,皇上不该这么任性。”
“小喜子还是这么多事。”他的唇畔勾起一丝笑,极浅淡,却也极苦涩,“小嫣,朕还以为你不再关心朕了。”
裴少卿头蓦然一颤,我忙别过脸掩饰自己的异样,笑道:“皇上这是说的什么话?一日为臣,便要以君为纲,微臣时刻心系皇上的龙体。”
他沉默良久,并未接我的话,却是直截了当道:“朕故意修改了给你的诏书,旁人都是未时二刻到,只有你是未时一刻。”
“为什么?”
“若非如此,我又怎能见你一面?怎能与你单独说说话?”他略走近几步,逆光而立,面上神情难辨。“小嫣,我知道,这段时间你一直在躲避我,上朝总是低着头,若非我点你的名,你根本不会抬头看我一眼,下朝之后也总是抢先离开,好像怕我留你说话似的。我……我就真的有那么让你生厌吗?”
没想到我的一些不经意的举动,落到他眼里竟然成了刻意逃避。我低下头,看着彼此交叠的身影,眼眶不觉湿润,“皇上误会了,微臣并没有躲避皇上,只是……”
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罢了。
裴少卿声音微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把王清婉降为柔妃吗?”
心里明明知道答案,却不能说出来,只因为明白说出来对彼此都没有好处。我咬了咬唇,道:“微臣自然知道,大理寺丞王清贺密谋劫走赈灾金,罪同篡国,皇上体恤王氏多年忠心耿耿,对其从轻发落。但皇后乃是一国之母,理应身家清白,绝不能与乱臣子贼有所牵连。皇上将王清婉将为柔妃,大概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吧。”
“我不相信这是你的真心话,这一回你是故意装傻,对吧?”
“微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小嫣,我问你最后一次,你可愿做我的皇后,与我并肩共看江山沉浮?”
我深吸一口气,坚决道:“后宫不得干政,这是太祖皇帝留下的规矩,我辈怎好坏了规矩?微臣身为丞相,断然没有入主后宫的道理。皇上,列祖列宗都在看着呢。”
裴少卿抬眸环视四周的画像,忽的怅然一笑,道:“我早知道你会拒绝,早知道……说到底,只能怪我太懦弱。若我早些对你袒露心意,早到在国子监时便将你紧紧捉住,让你留在我的身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畏首畏尾,一再地试探你,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你说是不是?”
喉头不觉有些哽咽,我抬起头,那双熟悉的凤眸依旧深亮迫人,却毫不掩饰悲痛与苦楚,一瞬间便灼烫了我的心。
我苦涩地笑道:“皇上,有些早已注定的事,并不是时间早晚可以改变的。”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心里有意中人,曾经很多次猜想究竟是谁能得你青睐,我猜过沈洛,猜过国子监的同学,却独独没想到会是那人……也对,我再早也早不过他……”
我默然不语,并没有否认他的话。
“我并没有输给他,我只是输给了时间……”他凝视着我,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如若你我间没有可能,你与他便更不可能在一起。我们之间好歹只是君臣之别,你们之间却是有着伦常之隔。小嫣,你可要想清楚。”
想清楚?怎么没想清楚,就是因为想的太清楚,所以才不会后悔。从我意识到我喜欢上师父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我们之间不会有未来。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愿放手,哪怕只能一辈子看着,那也足够了。
殿外隐约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人语声,大概是未时二刻就要到了。
我强自收敛情绪,沉声道:“皇上,时辰将至,该准备祭天了。”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裴少卿依然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如竹,仿若被定住般一动不动。寂静空旷的神明殿内,他的声音显得尤为坚定清晰。
他说:“扶嫣,朕的后位将终生为你而虚悬。”
***
祭天大典开始,裴少卿与王清婉并肩站在神明台上,他戴上了旒冕,垂下的玉珠掩去了他眼底的情绪。
我率领百官站在台下,遥遥向帝妃跪拜。自始至终,我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脑子里像是被人塞了棉絮,无力思考。幸好我早已熟读礼制,按部就班地跟随着礼官的指示焚香、诵经、叩拜,倒不至于出乱子。
祭天结束后,已近黄昏时分。
我只觉身心俱疲,恨不能倒在床上蒙头就睡,奈何稍后还要参加晚宴,并与帝妃一齐观赏烟花盛会。我本就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加之裴少卿方才的那一席话,这场侧妃大典于我而言便更是无比煎熬。
刚走下神明台,忽然有一名宫人来报,道是相府的人有要事向我禀告,此刻正在宣武门外等候。不知为何,不祥之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莫名地感到心惊肉跳,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我硬着头皮禀过裴少卿,匆忙赶到宣武门。果不其然,管家正神色焦急地站在马车旁,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素色衣袍上竟沾了点点殷红的血迹!
甫一见到我,他立刻老泪纵横道:“小姐,方才有一批蒙面刺客杀进相府,府里的侍卫抵挡不住,老爷遇刺受伤,沈大人为救老爷也受了重伤,您快回去看看吧!”
脑中轰然作响,我登时大惊失色道:“怎么会这样?师父伤得重吗?有没有请太医?刺客捉住了吗?”
“小人派人去请过太医了,这会儿大约已经到相府了。老爷受了两剑,伤得重不重还不得而知,沈大人拿下了一名刺客,那人不肯交代幕后主谋,咬舌自尽了。”
我听得既惊且痛,心急如焚!师父本就奇毒未解,身体虚弱,哪里还承受得了那两剑?多的我不敢想,唯盼那只是皮肉之伤,千万不要伤及要害。
我不敢再有丝毫迟疑,利索地爬上马车。惊痛之余,我咬牙起誓——若让我知道是谁下此毒手,我定要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以偿师父所受的苦楚!
马车一路疾驰,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回到了相府。
原本清静雅致的花园变得一片狼藉,满目残花败柳,刀剑兵器散落一地,随处可见打斗的痕迹。
☆、40今宵与君别梦寒(5)
一路跑到栖云轩,见两三名太医正立在门外守候,神色甚是凝重。我急急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顿时扑鼻而来。
我快步走到床边,唤道:“师父!”
师父正满身是血的躺在床上,已是奄奄一息。白皙如玉的胸膛上,两道狰狞的伤口盘踞其上,鲜血一刻不停地往外流淌,整个看起来血肉模糊,怵目惊心!
他紧咬牙关,面色惨白如纸,额间的冷汗如泉涌一般簌簌滑下,偶有一丝隐忍之色闪过眉间,迅速被他压下。院长张恺之和另一名太医正在为师父清洗伤口,不过眨眼的功夫,一盆清水便被染成了殷红的血水。
泪水瞬间便夺眶而出,我既心疼又愤怒,心中若有千虫白蚁在啃噬,痛得无法呼吸。我看了看张恺之,他的神情不大好,眉尖紧紧拧着。我欲张口问询,他微微摇头,用眼神示意我稍后再说。
我坐在床边,握住师父颤抖的手,强忍住哽咽的声音道:“师父,你觉得怎么样?”
师父抬眼将我望了望,勉力扯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在宽慰我不要担心。他的眸光依稀有些迷离,双目半睁半合,连带睫毛都在微微颤抖。
我知道他必定痛得厉害,可我却只能在旁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一时间,尖锐的痛楚席卷过每一寸肌肤,似有一团火在焚烧我的五脏六腑。
张恺之很快便处理完伤口,他喂师父服下一颗药丸,复开了一张药方交给另一名太医,便示意我出去说话。
关上门,我急问他道:“张院长,我师父的情况如何?”
张院长蹙眉叹息道:“姜大人伤得很严重,其中有一处伤口离心肺仅有一寸,倘若那一剑刺得再深一点,只怕人就没了……”
心一下子便凉透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滚滚落下。我惊得倒抽一口冷气,万万没想到我与师父竟险些阴阳相隔,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还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