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恺之道:“姜大人的身体本就孱弱,这次伤得又离心肺很尽,情况并不是很乐观。下官已给姜大人用了最好的金疮药,现在只能先把血止住,再辅以汤药调理。若五日之内伤口没有化脓的话,则可保一命,否则很难说。”
我迅速抹去泪水,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越是这般危急关头越不能自乱阵脚。若我不坚强些,那便没人能救师父了。
沉默半晌,我咬牙道:“求张大人一定要尽力救我师父。”
“扶相放心,下官定当竭尽所能。”顿了顿,张恺之又问道:“下官曾建议姜大人去江南寻一位名叫文海的名医,不知文海对姜大人的旧疾作何诊断?”
师父中毒之事尚有蹊跷,本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但如今他伤得这么重,再隐瞒实情恐怕不利于治疗,我只得实话实说。
“实不相瞒,文海也治不了师父的旧疾,他介绍我们去找他的弟弟文涛,此人精通药理毒理,是江南一带有名的毒医。据文涛说,师父并非生病,而是中了一种举世罕见的奇毒。至于那毒究竟是什么他也不曾明说,只告诉我们眼下并非解毒的最佳时机。”
沉吟良久,他道:“既是中毒,恐将不利于伤势复原,倘若伤毒并发更是极为凶险。依下官愚见,不若将这位文涛请来帝都,若有他在,不论是用药还是施针都更有把握些。”
我摇头道:“文涛的性情极为古怪,恐怕不会愿来京城。当时若不是有文海的亲笔信,恐怕他是不肯替师父解毒的。不管怎么说,我先派人送封信给他试试吧。”
***
入夜后,我亲自检查了那名咬舌自尽的黑衣人的尸体,并未发生任何蛛丝马迹,看来想要查出幕后黑手并非易事。
师父为相之后便力推官制改革,加之近日由我上书而废除了恩荫制度,粗粗算来,我师徒得罪的权贵不在少数。然,有此能耐杀进相府行刺的,我以为除了外戚党不做第他想。老狐狸总以为是我师父有意加害于他,恼羞成怒痛下杀手也不奇怪。
为方便照料师父,张恺之和几位太医便暂时在相府住下。师父服完药后便沉沉睡去,我则寸步不离地守在栖云轩。
这厢我正心烦意乱地翻阅奏章,书蓉忽然来报,道是沈洛醒来了,有话要对我说。
我匆匆赶到厢房,沈洛将将醒来不久,浑身上下缠满纱布,仍然非常虚弱。沈湄正在旁照料,她神色悲戚,眼睛微微有些红肿,显然沈洛的状况也不是很好。
我在床畔坐下,问道:“沈洛,你怎么样了?”
沈湄在一旁答道:“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每一剑都直指要害,若非哥哥福大命大,恐怕早就一命归西了。此番伤重,恐怕没有一年半载是好不了的。”
沈洛声音嘶哑道:“恩师情况如何?”
我摇头,道:“不好。”
他沉默半晌,忽然道:“王氏。”
果然是王氏!我心头一刺,忙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曾与王氏豢养的死士交过,他们的招数自成一派,很是奇特,不难辨别。”
“你能肯定吗?”
他点头。
怒意如潮水般排山倒海而来,我不由紧紧攥拳,咬牙切齿道:“我明白了。沈洛,你且好好养伤,旁的不用多想。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定要王氏血债血偿!”
三日之后,师父的伤势终于稳定下来,在张院长的精心处理下,两处伤口渐渐愈合,并未出现化脓的现象。然而,这次受伤的位置离心肺极尽,而师父所中的奇毒不巧又对心肺的损伤最为严重,伤毒并发,他开始像从前那般咳嗽、高烧、昏睡不醒。
太医束手无策,文涛迟迟没有回信,我又急又痛,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日夜不得安生,恨不能分担他一星半点的痛苦。不安之感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悄无声息地扼住我的喉头,让我无法呼吸。
我从未感到过如此强烈的恐惧,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害怕稍有疏忽他便会离我而去,只得日夜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
师父生死未卜,我也无心再理朝政,一日多日不曾上早朝。小喜子来问情况时,师父将将咳完血。我记得在江南时,他曾说文海开的药方颇为有效,便命人煎来给他服下,之后他便又沉沉地睡去。
我也不曾更衣,就这么浑身是血地走到小喜子面前。他登时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圈,惊恐道:“扶、扶大人,您这这这是……”
我直截了当地问:“有事吗?”
小喜子回过神,忙解释道:“扶、扶大人多日未上早朝,也未告假,皇上担心扶大人是否身体抱恙,这才命奴才过来探望。这到底出了什么事,您怎么……”
我打断他:“我跟你去上朝。”
他迟疑道:“可是,您就这样……”
我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道:“走吧,待见了皇上,我自有说法。”
九龙殿上,裴少卿与群臣正热火朝天地商议政事。
我不紧不慢地走入殿内,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黏在我身上,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一时之间,殿内无一人再说话,唯有倒抽冷气之声此起彼伏。
裴少卿端坐龙椅之上,万分震惊地将我望着,视线扫过我衣服上所沾染的血迹,一脸不敢置信。小喜子一溜烟跑回他身边,俯身向他耳语几句,那双幽深的凤眸中霎时便掀起了狂风暴雨。
我拎着笏板走到殿中间,跪下叩首,恭声道:“微臣上朝来迟,请皇上降罪。”
不待裴少卿说话,王国师便抢先发难,皮笑肉不笑道:“扶相的本事真是愈发大了,胆敢连续多日无故旷朝,让满朝同僚苦等你一个多时辰,却连句解释的话都没有。总算今日来上朝了,迟到也就罢了,竟还不着官袍、不端笏板!扶相穿得如此狼狈不堪,果真不怕御前失仪么?是扶相有意让我等看笑话,还是你的眼里根本就没有皇上、没有许国律例?”
我爬起身,冷冷看着他,咬牙切齿道:“眼里没有皇上、没有王法的是你,不是本相!帝都皇城天子脚下,你因心怀怨恨便派人刺杀朝廷命官,你根本就是明知故犯,视人命如草芥!本相问你该当何罪!”
话音落下,身后响起窃窃私语之声,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王国师并未被我的话所激怒,悠悠然地捋了捋胡须,一脸气定神闲的模样,这愈发坚定了我的猜想——要加害师父的人果然是他!
“扶相,你说谁刺杀朝廷命官?刺杀了哪个朝廷命官?这里是九龙殿,不是相府,圣驾面前,扶相说话可得悠着点!没有真凭实据便胡乱指责,老夫也可以说你诬蔑朝廷命官!”
原来老狐狸打早有打算,师父早已辞官归隐,不再是朝廷命官,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即便是刺杀不成,东窗事发,他大可以找替罪羔羊以保全自身。依许国律例,倘若刺杀朝廷命官,论罪当诛连三族,但如今师父只是一介平民,罪再大也不过就是蹲大牢罢了。
指节不觉收紧,我死死捏住笏板,心中冷笑:他的算盘打得是很好,但人算不如天算,他万万没料到沈洛也会在场,谋害朝廷命官这个罪他是跑不掉了。想逍遥法外么,我偏不让他如愿!
裴少卿紧拧了眉间,道:“扶爱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迅速憋出眼泪,咬唇拜倒在地,半晌,声泪俱下道:“皇上,前几日相府突然闯进一批蒙面刺客,刺伤了家师和当时正在相府做客的锦衣卫督指挥使沈洛沈大人。家师如今伤重昏迷,命在旦夕。沈大人为救家师,力战刺客,不幸身受三剑,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能不能熬过还是未知数。求皇上严惩凶手,还微臣师徒和沈大人一个公道。”
王国师果然没料到误伤了沈洛,身子微微一颤,但很快便恢复了镇定,道:“姜、沈二位大人的遭遇的确令人同情,但扶相因此便认定此事乃是老夫指使,未免太荒谬了!说不定是你师徒二人树敌太多,哪位仇家上门寻仇也未可知……”
裴少卿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眸中既惊且痛,若带几分淡淡的心疼,教我心头一暖。他瞥了瞥仍在一旁振振有词的王国师,似是有些为难道:“扶爱卿,你说王国师意欲加害你师父和沈洛,可有证据?”
“回皇上,没有确凿的证据,微臣怎敢胡言乱语。据沈大人回忆,他曾与王氏死士交过手,认得他们的身手,这次的刺客分明与王氏死士使的同一套招数。”我看了看面色微变的老狐狸,道:“王国师,你还想抵赖么?”
“王国师,你作何解释?”
王国师甩袖轻哼,仍是子鸭子嘴硬道:“单凭沈大人的一面之词便要定王氏的罪,试问谁能信服?皇上,世人皆知沈大人乃是姜大人的门生,是否他二人联合起来陷害老臣,这可难说的很!”
唯一被抓的刺客已然咬舌自尽,一切死无对证,老狐狸自然是想怎么赖就怎么赖了。我早已料想他会反咬一口,但眼下确实没有更多证据指控他,只得寄希望于裴少卿。
我伏地泣道:“沈大人贴身保护皇上多年,他的品性如何,皇上自有判定。反观某些人,多年来只手遮天,大肆排除异己,罔顾国法、罔顾圣上。连赈灾金的主意都敢打,这天下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皇上,微臣人微言轻,但求皇上为微臣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