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怒盯我一瞬,丢下一句“我才不去!要去你自己去!”,遂傲娇地扬长而去。
我:“……”
……真真是个伴君如伴虎。
师父对此视若无睹,淡定地继续吃饭,“嫣儿你想去?”
我尴尬地笑道:“其实也还好,徒儿是怕师父闷在别院里无聊……”
他微微一愣,道:“那便去吧。”
***
入夜,一轮新月高悬天边,弯若柳眉。藏青色的天幕上,繁星闪烁如珠。夜风湿暖,携来不知名的清淡芳香。临安城内瓦肆林立,灯影绰绰,处处衣香鬓影,其繁华热闹之景比起京城亦是毫不逊色。
距烟花灯会开始尚有一段时间,我们并肩漫步在西子湖畔。清亮的月色遍洒人间,在青石小道上晕开溶溶的一片。师父身着白衣,衣袂翩然,愈发将他衬得身姿颀秀,挺拔如竹。
一路走去,引来无数姑娘火辣辣的眼神,更有甚至,直接抛来丝帕试图引起师父的注意。奈何师父目不斜视,仿佛对此浑然未觉。
我不禁无奈地扶额,从前在京城是这样,现在到了临安竟还是这样。与师父一起出行压力真不是一般的大,要时刻准备为他挡去横空飞来的丝帕、璎珞、发簪之类的物什,也要能承受各种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师父的唇畔似是抿着一抹浅淡如水的笑意,像是心情极好模样。我见他高兴,心里便也莫名地跟着欢喜。记得上次跟他一起逛夜市已是大半年前的事了,不曾想在这遥远的江南小城竟还能有这样的机会。
“嫣儿,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本是偷偷地打量他,不料他忽然转头向我看来,视线相触,我来不及闪躲,耳根子隐隐烧烫起来。我垂下脑袋,心道其实我不是想什么出神,而且看他看得有些出神。
我掩饰地笑道:“徒儿在想赈灾金被劫一案,那日沈洛与黑衣人缠斗时,曾经从黑衣人身上扯下一枚玉玦,经皇上辨认乃是王氏的传家之宝。徒儿在想,倘若此事果真与外戚党有关,他们要这笔赈灾金到底有何用处。”
师父讶然地挑眉,“玉玦会不会有假?”
我摇头道:“应当不会,不论是玉质、色泽,抑或是雕工、纹饰,都不像有假。况且,那玉玦毕竟是王氏的传家之宝,外人应该很难仿制。”
他沉吟半晌,道:“凡事未必有原因,兴许只是为了一个贪字。外戚党近年来大肆敛财,朝中诸臣早有怨言。年前还有人参了王国师一本,指责他兼并土地、盘剥民脂民膏,他若想要赈灾金,未必是想有所作为,可能只是为了一己私欲。不过,单凭一枚玉玦便认定王氏是幕后主使,未免有些轻率。”
“徒儿明白,此案徒儿会亲自跟进调查,毕竟……赈灾金是在徒儿的手上弄丢的。”
他摸了摸我的脑袋,笑道:“嫣儿,我们是出来游湖赏灯的,这些国事暂时放到一边,不要想了。”
我点头道好。
☆、30忽到窗前疑是君(5)
沿湖小道上有不少摊贩,所卖之物大都是胭脂水粉、首饰、纸伞、脸谱等一类的小玩意儿。前来观看烟花灯会的游人愈来愈多,络绎不绝,小贩们卖力地吆喝,满目欢喜热闹的景象。
我在一处纨扇摊贩前驻足,一眼便相中了一柄绣有繁花美人图的纨扇。纨素皎若霜雪,扇身团若明月。扇面上,一名雍容华贵的美人婉转而笑,在她身周,大片繁花开得正好,人面春红两相映,自是人比花娇。左上方尚有一行小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我越看越欢喜,便问那小贩道:“老板,这柄扇子怎么卖?”
小贩眼前一亮,殷勤地笑道:“这位姑娘,您真是好眼力,这柄纨扇是小人的镇店之宝!扇柄绝非普通的木材,而是取材二十年的檀香木,经过精雕细琢而成。您闻闻,是不是香气宜人?您再看,这扇面上的美人图可是今科状元郎的墨宝,且由临安城中最负盛名的绣坊承绣,无论是做工还是绣工,临安城都找不出比这更好的纨扇了。小人见您面善,二两纹银便宜卖给您!”顿了顿,神神秘秘地凑过来道:“旁人我都卖三两呢!”
“二两纹银?”我惊呼道:“老板,你这也太贵了,京城绣扇坊的纨扇都卖不到你这么贵。你这柄纨扇的确是好东西,但绝不值这个价。当然了,你若听我是外地口音故意忽悠我,那便又另当别论了。再说,今科状元郎的墨宝也没什么稀奇的,又不是唐寅苏轼的真迹,哪里用得着开这么高的价?”
小贩惊恐道:“小、小人才没有忽悠您!那您说,多少钱能买?”
我伸出一根手指,道:“一两纹银,不能更多了。”
小贩哭丧着脸说:“哎哟姑娘,一两纹银小人连进货都进不到啊!”
我待要说话,师父取过纨扇仔细端详一番,问我道:“嫣儿,你可知这柄纨扇有何典故?”
我微微一愣,好奇道:“这柄纨扇还有典故?”
“你看这题词‘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这是吴越王钱镠写给他的王妃戴氏的词句。戴氏乃是临安城人,尤爱赏花。她每年寒食节都回临安探亲,一去便是月余,钱镠心中思念戴氏,却又不忍心让她错过陌上繁花盛开的美景,遂写此句。”他轻轻摩挲着扇面上的题词,眉梢眼角溢满柔情,微笑道:“分明无一字提及思念,却字字都是思念。”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我反复咂品这几个字,再看那柄纨扇,忽觉万分动容。钱镠乃是史上有名的贤君明主,彼时诸国割据混战,吴越为江南小国,他身为一国之主,虽比不得皇帝有三宫六院,身旁婉转承欢的人也肯定不少,他却还能如此真心地对待发妻,实属难得。这般美丽的爱情故事,被师父这般娓娓道来,堪堪撩动了我的心弦。
我不禁想,师父他有没有想携手共赏陌上繁花的人呢?
小贩见状,忙不迭上前附和道:“还是这位公子识货呀,扇面绣的正是吴越王妃陌上赏花的情景!这位公子,我看你家娘子是真心中意这柄纨扇,你何不买下送她?这样吧,给你一两五十文,不能再少了!”
我的耳根子迅速烧烫起来,垂眸羞恼道:“你乱说什么,这位不是我相公!”说话时,不由自主地偷偷瞥了瞥师父,想知道他对此是何反应。见他神色平淡如水,唇畔的笑意却依稀加深了几分,仿佛并未对此表示不悦。
师父他……不介意旁人的误解?
小贩挠头笑道:“哎哟,真是对不住,小人看二位男才女貌很是般配,这才一时嘴快,还望二位见谅!”
真的很般配吗?我面上强作镇定,心里却是忍不住的高兴,若有一汪清甜的甘泉流过心间。虽说这小贩的心是黑了点,但一张嘴真是太能讨人欢心了!
“无妨。”师父将我望了一眼,抿唇淡淡一笑,爽快地掏银子付账。小贩接过银子,麻利地将扇子包好递给我,小而聚光的眼睛在我俩之间来回扫了几圈,又道:“恕小人直言,二位看起来真是很有夫妻相,只怕会由此误解的也绝不止小人一个吧。可否请教二位是什么关系?”
我羞涩道:“他乃家师。”
小贩惊讶道:“二位是师徒?不像啊不像,姑娘你差不多有二十了吧,这位公子看起来也就二十有余的模样,他竟会是你师父?”顿了顿,摇头叹息道:“师徒如父女,二位既是师徒,那便不能结为夫妇了,真是可惜呀……”
仿若寒冬腊月里被人用冷水兜头浇下,寒意透骨而入,直逼心底。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像在一瞬间被人抽去了灵魂。
眼前,小贩的嘴巴仍然翕阖不止,但他说些什么,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唯有最后那句话在耳畔回响不息,宛若魔咒般将我束缚——既是师徒,那便不能结为夫妇!
是啊,师徒如父女,伦常绝不可乱!
爱慕师父女子很多,但与他携手共赏陌上繁花的那人绝不会是我。同样道理,我可以爱慕任何人,可以是沈洛,是裴少卿,却独独不能对师父怀有那份心思。
即便有……大概也只能深埋心底,隐忍,压抑,永远无法言说。
但是,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只怕我自己也说不清了。是他一手将我抚养长大,给予我庇佑和宠爱,这十多年来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早已铭于心、刻于骨,今生今世再无法割舍。
我希望他永远不要娶妻,希望陪着他、照顾他的人只是自己,希望能一辈子独占他的宠爱。他与沈湄亲近我会难过,会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哪怕终生不嫁也无妨,只要能留在他身边便足够了。
总以为是自己太自私、太孩子气,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
倘若没有小贩这番话,大概我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对师父的感情早已变了质,从倾慕变作了爱慕,从依恋变作了爱恋。而这样的感情,在不知不觉已然变得如此浓烈。在我心里,他永远比我自己更重要。
世人皆道姜誉风华绝代,不知是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却是可望而不可及。曾以为我是最幸运的人,可以拥有他的温柔、享有他的照顾,直到此刻,我方才幡然醒悟,所有的幸福都被“伦常”的枷锁牢牢禁锢,一旦打破了枷锁,一切都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