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说得又急又快,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帝都的意思。脑子一转,想起昨夜的猜测,我惊得几乎滞住了呼吸,急忙问道:“难不成,竟是王氏果真有什么动作?”
“不要胡思乱想,不是你想的那样。此事与你无关,你无需多问。”裴少卿略带鄙视的看我一眼,将手中的包裹向前递了递,道:“这里面是你要的东西,你看准时机交代李斐。”话说,复意味深长地望了望师父,作一本正经状道:“我不是因为任何一个人而答应试行改革,而是因为此事的确有利于社稷、有利于百姓。具体应该怎么做,不需要我交代了吧,你师父比我更清楚。”
我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小小的包裹握在手中却是沉甸甸的感觉。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愣了半晌,才低头道:“皇上圣明。”
“我该走了。”他接过小喜子递来的缰绳,利索地翻身上马,对师父道:“姜誉,好好照顾她。”
师父颔首,淡淡道:“草民知道。”
看样子除了小喜子外,他好像并未打算带锦衣卫或暗卫随行。帝都那边到底出了什么状况,竟能让他如此火急火燎地要赶回去?我想问个究竟,但他似乎不打算明说,便只得作罢。
我想了想,觉得不甚放心,遂道:“皇……少卿,你这样上路真的没问题吗?没人保护你,若是像来时那样遇上刺客,可如何是好?”虽然他自幼修习剑术,身手不凡,但假如有人存心要加害他,只怕他那点功夫未必抵挡得住。
他微微勾了勾唇,凤眸之中忽然流光溢彩,道:“难得你肯为我着想一回,真是教我受宠若惊啊!你放心吧,护驾有小喜子一人便足够了。况且,接应我的人已到江南,他们会沿途保护我。”
有小喜子就够了……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惊疑不定地看了看小喜子,后者正左一个包裹右一个包裹,还不忘回我一脸波斯大丽菊般灿烂的笑容。
裴少卿道:“多的不必再说,我走了,你且多加保重,我们帝都再见。”
我点头,抱紧手中的包裹,叮嘱道:“皇上,一路小心!”
裴少卿深深地笑望我一眼,扬起长鞭,策马飞奔而去。
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知为何,我的心里蓦然间有些空落落。他走了,没人嘲笑我讽刺我,我非但乐得清闲,还有更多时间与师父独处,理应高兴才是,为何竟会有种类似于怅然若失的感觉?
转念一想,怎么说他也是为了我才跟来江南,虽然不曾言明,但一路上多次护我,我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对我的关心。他要走了,我有些难过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厢我仍在怔忡,却听耳畔师父闻言向我解释道:“东厂暗卫肩负着保卫皇室的责任,历代帝王的贴身宦官必须经东厂挑选训练,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为师入朝八年,还不曾见过小喜子出手,想来他的功夫应当深不可测。有小喜子一人在皇上身边便足矣,其他的护卫不过是摆设。”
我的嘴角忍不住一阵抽搐,回想小喜子一贯的狗腿行径,眼前浮出他那张经常被我搓圆捏扁的脸,再脑补他身手不凡、舞刀弄剑、以一挑十甚挑百的画面,一时间颇为纠结。
苍天啊,大地啊,我原以为小喜子是个只会听听八卦、拍拍马屁的小太监,怎么都不敢相信,原来他竟是个深藏不露的暗卫高手!这与他平日里的行径未免也差的太远了吧,完完全全的颠覆形象!
我暗叹,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书蓉将沈洛扶起来,我见他面色苍白如纸,气息时急时缓,显然是伤势未有好转的模样,遂问道:“沈洛,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摇了摇头,也不曾答我。
……摇头是什么意思?是没好,还是不碍事?
我又问:“那你知道皇上为什么事回京吗?”
又是摇头。
我无奈地扶额,以前好歹还会说几个字,怎的受了个伤连话都说不出了……→_→
师父笑道:“嫣儿,你不要再为难沈洛了,他并不是不愿答你,而且答不了你。他昨日吃饭不慎咬了舌头,恐怕现在不便说话呢。”
沈洛面带尴尬地点了点头。
我:“……”
***
裴少卿走后,我们便也准备出发前往姑苏。听李斐说,姑苏、兰陵一带自前天开始便普降大雨,足足下了一天一夜,是以旱情终于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与师父商议之后,决定先到当地考察灾情之后,再行确定赈灾方案。
临行前一夜,我将李斐召来别院,将裴少卿留下的圣旨颁发给他,道:“离京前,皇上曾秘密召见本相,命本相携来圣旨。”
李斐忙不迭跪倒在地,诚惶诚恐道:“下官伏听圣意。”
“皇上有旨,自今春起,在江南范围内试行赋税制度改革。着江南巡抚李斐派人丈量辖区农田,如实上报,并依朝廷所颁布之肥瘠标准划分农田等次,一等农田每亩每年交粮五石,二等农田四石,三等农田三石,四等农田二石,五等农田一石,此乃其一。其二,官府适当存粮存银,遇市场粮价较高时则低价出售,粮价较低则高价出售。另,正月或五月,由各地官府出面将存银贷与百姓,待收成后再行还贷,每户收利不得超过二成。”
我将圣旨交到他手中,顿了顿,道:“皇上选中江南作为赋税改革试行点,足见皇上对你的信任。做得好,皇上自然重重有赏,若是做得不好,后果怎样本相也料不准。李斐,希望你不要让皇上和本相失望,明白了吗?”
李斐浑身抖了抖,迅速擦去额间的冷汗,接过圣旨道:“下官明白,下官定当竭尽所能,使改革成效令皇上和扶相满意!”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摸着下巴想,吓唬人什么的,我也是挺在行的嘛!
明月高悬,漫天繁星璀璨。夜风转凉,吹动树影婆娑。
李斐走后,我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慢慢夺回厢房。蓦的抬头,不期然望见师父房中仍然亮着灯,便想顺道过去看看他,同他说会儿话。孰料,应门的却是随行而来的相府小厮。
我朝里面张望了一番,奇道:“咦,师父不在吗?”
小厮回道:“回小姐,老爷晚饭过后便出门了,还不曾回来。老爷吩咐小人收拾行李,小姐找老爷可是有什么事吗?”
我摆了摆手,道:“没事,只是想看看他。师父没说去哪儿,何时回来吗?”
小厮摇头:“老爷没说。”
“他是一个人去的吗?”
“是的。”
晚饭到现在少说也有两个时辰的光景了,我抬头望了望天色,心下既疑惑又担心,这么晚了,师父他一个人会去哪里呢?
☆、33陌上花开缓缓归(3)
这厢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忽听身后有人唤我道:“嫣儿。”回头,只见师父玉冠束发,着装正式,清峭出尘的身影几乎溶在了苍茫的夜色之中。他的面色愈显苍白,仿佛甚是疲惫,薄唇几乎没有半分血色。
他缓步走来,道:“这么晚还不睡?”
我说:“师父,你去上哪儿去了?”
他轻柔地抚了抚我的头发,容笑淡淡道:“为师去见一位同窗故友,彼此相谈甚欢,一时忘了时间。事先没告诉你一声,教你担心了,是为师的疏忽。嫣儿,你来找为师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见他神色坦然,遂放下心来,摇头道:“没事,徒儿方才向李斐传达了圣意,如无意外,试行赋税改革将从五月开始,由青苗法入手。至于丈量土地,划分肥瘠等级则要待此次旱情缓解后方才能进行,徒儿特来告知师父一声。”
“你做得很好。”师父满意地颔首,话锋一转,道:“只是还有一点值得注意,青苗法中所提及的‘在青黄不接之季,由官府出面将积银贷与百姓’,在试行过程中,必须防止出现强行贷款的现象。对于家境充裕的农户,能不贷则无需贷。这一点,务必叮嘱李斐多加注意。”
“徒儿明白。”我用心记下师父的话,又问道:“师父,明早便要启程前往姑苏了,长途奔波,你的身体可还受得住?不若您便留在临安,有文大夫照顾你,徒儿也能放心。横竖姑苏、兰陵等地降了大雨,旱情已渐渐缓解,徒儿一人过去应付得来。至于那文涛,徒儿去将他请过来为师父医病,你看可好?”
他微笑道:“无妨,有张院长的丹药,为师现在已经不反感坐马车了。更何况,求医应诚心,还是为师亲自去拜访文涛比较稳妥。”
见师父坚持,我便也不再说什么。一时间,彼此相顾无言,唯有树叶沙沙声在寂静的别院中回荡不息。
他淡淡地将我望了望,眸光中若有千言万语,不复以往清亮。我以为他有话想对我说,不想,他的手指缓缓下滑,停在脸颊旁流连摩挲良久,却什么话都不曾说。
蓦然间,我像是被梦魇怔住,深深地沉浸在他的目光中无法自拔,浑身上下动弹不得,甚至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呼吸。耳边万籁俱寂,天地之间,好似只剩下我与他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