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湄颤声道:“是微臣失职,请皇上降罪。”
裴少卿道:“行了,你先退下罢。你既失职,相府也不用呆了,明早回太医院报到罢。”
沈湄叩首道是,很快便退了下去。我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虽然知道不应该,但心里仍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快。裴少卿啊裴少卿,我与你相识十余年,还从未觉得何时看你像现在这么顺眼过!
他轻抚衣袖,又要说话。高兴归高兴,我仍担心他因此迁怒于师父,遂默默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腰。
他完全不曾料到我会有此举动,身子微微一颤,旋即回过头,意味不明地将我望我了一眼。下一刻,他竟一撩衣袍坐下,顺势握住我的手,极尽温柔地轻抚起来。他的手不如师父那般温凉,指尖暖热,缓缓拂过我红肿胀痛的十指。
我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不料这厮骤然用力,将我的手紧紧捏住。牵动伤口,尖锐的刺痛使我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凉气。
裴少卿皮笑肉不笑地瞟了瞟我,低声道:“知道疼就别乱动。”
我隐约猜到他此举的意图,不由焦急,遂卯足劲要睁开他的钳制。但他似乎决心跟我杠上,我越是用力,他便捏得越紧。十指连心果真不是虚言,痛楚汹涌而来,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尽管已是极力忍耐,我仍是疼得掉下了眼泪。
见我落泪,他立即松开手,脸上浮起几许歉疚与悔意。我忙不迭将手收回被中,咬唇恨恨地瞪着他。
裴少卿垂眸一瞬,叹息声轻若烟云,用只有我二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对不起。”话罢,复转而对师父道:“今日早朝,扶嫣突然晕倒,经太医诊治,乃是由于外邪入心,疲劳过度所致。她身为一国之相,忧心国事也是难免,这便不去说它。但是姜誉,你且过来看看她的手,她说这是她闲来无事学习刺绣时不慎弄伤的,朕想听听你怎么解释。”
师父怔了怔,依言起身走到床边,疑惑道:“嫣儿,你的手怎么了?”
裴少卿挑眉看我,眸光灼亮如火,好整以暇地等待我作出回答。
视线在他二人之间打了个圈,我不禁暗自哀叹,事到临头,只怕再想瞒也是瞒不住的,遂只得乖乖伸出手。
师父蓦然一怔,瞳孔瞬间收缩成细针状,仿佛极是震惊。他将我的手握在掌心,低头看了许久,压抑着颤抖的声音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被他这般注视着,我既是欣喜又是不安,脑中飞速盘算该如何向他解释。若要我对他说实话,我万万办不到,更何况还有其他人在场。思前想后,我还是决定依照先前的说法,对他道:“徒儿不敢欺瞒皇上,也不敢欺瞒师父,这伤口真是学习刺绣时弄伤的。若是师父不信,大可传书蓉或是管家来问话。”
要认真追究起来,这也算不得谎话,顶多是避重就轻罢了。
师父侧身道:“书蓉。”
书蓉立即上前拜倒,奉上一轴画卷,道:“回皇上、老爷,小姐所言非虚,近几日她的确有传绣娘来教习刺绣,这是小姐绘制的绣纹样式。”
好书蓉,够机灵。
裴少卿接过画卷,展开审视了许久,复缓缓阖上递给师父。师父一言不发地打量画卷,面上仍然沉静如水,也不知信是不信。我难免有些心虚,蒙蒙裴少卿算不得什么,可在师父面前说谎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画得不错。”裴少卿煞有介事地点头。我暗松一口气,险些以为可以蒙混过关时,他却话锋一转,问道:“那刺绣呢?”
“刺绣……”我满头黑线道:“绣坏了,我扔了。”
“朕不信。”
“是真的……”
师父终于将画卷递还书蓉,本就憔悴的俊脸愈发苍白了几分。他深望我一眼,眸中若有波光潋滟。有那么一瞬的功夫,我几乎误以为他早已洞悉一切,我的谎言,我的慌张,甚至……我的心思。
裴少卿忽然对他道:“姜誉,朕知道你早年为国事操劳,积劳成疾,落下了病根。但扶嫣怎么说也是你一手带大,她对你素来孝顺有加,朕与母后也甚为感动。你为相有道,深得百姓爱戴,既能将许国江山打理得井井有条,为何现在却连自己的徒弟都照顾不好?”
一席话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凉意透骨而入,直逼心底。我急忙道:“皇上,此事怪不得师父,是微臣自己……”
“让你师父回答。”
我:“……”
师父恭敬地跪在裴少卿跟前,语意淡淡道:“不肖小徒,劳动皇上圣驾,草民深感惶恐。只是这乃是草民的家事,还望皇上不要插手。”
裴少卿笑道:“朕与你说的正是家事。此事朕考虑已久,扶嫣年纪不小了,也是时候成家立业。你既自顾不暇,便该找个真心相待之人,代替你好好照顾她一辈子。她自幼无父无母,唯有你这个长辈,你若没有主意,不妨让朕来替你拿主意,如何?”
这简直……什么跟什么!难不成,裴少卿此行的真实目的是为我强行指婚!
我心急如焚,待要开口拒绝,却听师父沉声道:“谢皇上恩典,恕草民办不到。”
“为什么?”裴少卿看了沈湄一眼,笑道:“你自是与旁人卿卿我我,却不让她嫁人,天下哪有这样霸道的师父?”
“如皇上所言,嫣儿乃是由草民一手带大,草民待她……视若己出。她的终身大事,自是该由草民做主。她不愿意的事,草民不会勉强,也希望皇上不要强她所难。”
我勉强爬下床,跪在师父身旁,叩首道:“微臣叩谢皇上恩典,微臣的心意早已上皇上与太后说明,微臣愿意终身不嫁,伺候师父,陪伴师父,以报他……养育之恩。”
“你愿终身陪伴他,但你可问过,他需不需要你的陪伴?”
若说今日裴少卿所说的话哪句最戳中我的痛处,非此句莫属。它仿佛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而已,师父与沈湄情投意合,早已不需要我的陪伴。
几乎是一刹那的功夫,泪水迅速模糊了视线,尽管我死死咬唇,它却仍然不争气地掉落下来。打在绛紫的官袍上,晕开幽深的一片。
恰在此时,忽觉左手一暖,我讶异地低头,竟发觉是师父悄悄握住我的手。暖意透入体内,瞬间便温暖了我的心房。他淡淡地望着我,一如从前任何时候,明眸温润如珠,眼底笑意清浅。
师父……
半晌,他字字句句道:“得徒如此,是草民的福分。”
此话说完,三人集体陷入沉默。周遭的空气有些凝滞,若非烛火依旧摇曳不息,我几要以为时光在此刻倏然静止。
良久之后,裴少卿似是自嘲地笑了笑,道:“如此,算朕多管闲事。扶爱卿,这几日你便不要上朝了,好生在家休养。三日后准时启程前往江南,摆驾。”话罢,拂袖绝尘而去。
☆、20花如解语应惆怅(5)
裴少卿走后,书蓉将我扶上床,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一时间,醉霞苑中只剩我与师父二人。
师父一言不发地站在床头,淡淡地凝视我,清浅的眸中若有千言万语。
我主动请求去江南主持赈灾之事并未事先告知师父,之所以会这么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见到师父与沈湄过从甚密,我心里难过得紧,这才想要逃离京城,自己好好静一静。眼下沈湄既已被责令离开相府,我再去江南好像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了。但裴少卿圣旨一下,此事已是板上钉钉,我该如何向师父说明缘由呢?
我张了张口,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却又有些无所适从。或许是想解释我为何要去江南,或许只是想表达一下我此刻的欣喜。方才那句“得徒如此,是草民的福分”便是再次委拒了裴少卿为我指婚。我心底万分动容,多有望有人能来告诉我,我并不是自作多情,师父到底还是舍不得我离开。
话到唇畔,不由自主地化作了一声撒娇似的呼唤:“师父……”
他坐下,伸手轻柔地抚摸我的额头,柔声道:“什么也别说了,快睡吧,师父在这里陪你。”
虽然很想他留下陪我,就像小时候那般轻拍着我的背,温柔地哄我入睡,但出于他身体考虑,我还是摇头,道:“师父,徒儿真的没事了,晕倒是因为这几天批阅奏章太累的缘故。方才皇上也恩准了徒儿不上早朝,徒儿休息两日便会没事的。倒是师父你身体尚未康复,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
他的手微微顿了顿,轻柔地划过发际一路向下,停留在我的脸颊上。掌心的温度是恰到好处的温润,但我却觉得像是一把火,瞬间便灼烫了我的脸,我的心。
“晕倒真是因为批阅奏章?”
我一愣,不免有些心虚,嘴上却仍坚持道:“是、是的……”
“嫣儿。”他看着我,原本清浅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灼热,若带几分疼惜,连带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下次不可以这样。”
我不解,“啊?”
他握起我的手,十指被绣针扎得惨不忍住,他小心翼翼地轻抚着,指尖温凉如玉,动作轻柔得仿佛是呵护稀世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