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他身旁,纠结一瞬,还是收了手中的伞,躲到他伞下。凉风抚面,携来一阵熟悉而清新的气息,耳根子隐隐发烫起来,心口更是没由来地通通直跳。
师父的面色依然略显苍白,精神却已是大好。阵风扫过,细雨渐渐转急。他将我朝身前拢了拢,敞开斗篷为我当去呼啸而过的风,油纸伞亦不知不觉地向这边倾斜。彼此靠得极尽,呼吸想闻,我甚至能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今日天气凉,怎么不多穿些再出来?身体刚好,大意不得。”语气若嗔似宠,温柔之意一如往昔。
暖意如甘泉流过心头,几日来的失落、绝望、哀痛在此刻悉数烟消云散。我抬眸,定定地仰望着他,神思被那双眼眸深深吸引。昨夜,他跪在裴少卿面前,语意坚定,眼中的深意深沉似海。而此时此刻,他静静地看着我,眸光变得柔若春风,美好得能将人心都化开。
如若可以,真希望一生一世都能这样站在他身边,永远都不要离开。只要能陪着他,怎么样都好。
“发什么呆?”他伸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微笑道:“行李可准备妥当了?”
我一怔,迅速回过神,面颊愈发烧烫得厉害。早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道:“都准备好了,明早便启程。”
他点头,缓缓收回手,问:“如何赈灾,你可有主意?”
我忙收敛心虚,思量一瞬,道:“徒儿仔细考虑过,以为应以兴修水利为主,赈济灾民为辅。对于水源相对较为充足的姑苏、锡城、兰陵、临安等地,可就近引当地水源诸如金鸡湖、太湖、天目湖、西子湖等淡水湖泊,兴修水渠进行灌溉。而京口、晋陵、江陵等水源相对贫乏之地,应引扬子江之水,兴修水渠进行灌溉。在受灾较重的地区,百姓早先播种的作物生长不利,白白浪费了种子。所以,徒儿以为应当按作物类别,进行种子的无偿派发。必要之时,还以直接开仓放粮,补给粮食供应。”
师父听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眸中流露出赞许之色,道:“嫣儿说的很好。若你说所都能付诸实践,则旱情可减轻三分。”
我不解道:“师父,徒儿已尽力想得周全,为何灾情只能减轻三分?”
师父默然侧身,目光淡淡地掠过小池。雨打水面,惹得涟漪不决,池中的荷花芽似乎又拔高了些。
“单从赈灾角度来看,你说的方法已是万全,若都能付诸实践,则此次灾情应当可以得到良好的控制。可是下次呢,下下次呢?嫣儿,你可曾想过,是否每次出现旱情,都要朝廷拨款解决?”
我不禁有些懵了,“莫非师父有一劳永逸之法?”
师父笑着摇了摇头,道:“春旱既是天灾,必然防不胜防,怎么可能会有一劳永逸之法?为师问你,现今朝廷如何征税?”
我不假思索道:“徒儿知道,现行的税法是师父五年前提出的一地一税法,即按每府的实际状况征收不同数量、不同种类的税费。”
“为师的初衷本是轻爻薄役,如今看来,或许事与愿违。”他轻声叹息,依稀带了几分自责的意味。半晌,道:“江南巡抚上呈的账簿你应该看过,近几年朝廷从江南征收的税费愈来愈重,税种也愈来愈多。江南乃是天下粮仓、鱼米之乡,虽富庶,但土地依然有肥沃贫瘠之分。
“江南并非户户富裕,但户户都要按照统一标准交税。如此一来,百姓必然怨声载道,敢怒而不敢言。此次春旱固然旱情严重,但若放在十年前,单凭当地官府之力便足以解决,分本无需向朝廷请求援助。为师的意思是,或许可以借助此次契机,设法减轻百姓的负担,同时恢复官府的自保能力。”
一番话使我顿悟,我恍然道:“原来师父是想借此机会,在江南推行赋税制度改革。”
记得先帝临终前,曾问师父:“当今治国之道,当以何为先?”
师父答:“以择术为始。”
先帝又问:“不知卿所施设,以何为先?”
师父答:“变风俗,立法度,方今所急也。凡欲美风俗,在长君子,消小人,以礼义廉耻由君子出故也。”
先帝听后甚感欣慰,遂任命师父为新相,辅佐幼帝登基。师父出任丞相后,仰承先帝遗命,一直尝试推行新法,诸如裁减官府冗员、放归军队冗兵。虽然大受好评,却因触及某些人(除了王国师还有别人吗= =)的既得利益而大遭反对,致使改革一度停滞不前。
“并不单单在江南。推行变法非同小可,更何况变的还是赋税制度,若有差池,轻则前功尽弃,重则动摇国本。为师想以江南为示范,试行新法,若效果优良,再在全国范围推广。”
我仍有些迟疑:“这么做,可行吗?”
改革官制尚且如此费劲,更别提变更赋税制度这种伤筋动骨的事。我甚至可以想见,若是有人稍有提这个的苗头,只怕还没出九龙殿便会被人围攻致死吧……
他似乎看出我心中的疑虑,笑道:“此事只需一人同意。倘若那人首肯,其余你自可不必担心。”
“谁?”
“皇上。”
“……”,眼前瞬间浮现出昨夜裴少卿那张寒若冰霜的脸,我不由暗自抖了抖,心道只怕这赋税制度是改不成了。
师父转眸看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唇畔那抹温柔的笑丝毫未减,眼中的笑意却深沉了几分。“担心皇上不同意?”
我干巴巴地点了点头。
他不紧不慢道:“皇上既然同意拨款赈灾,自然会同意试行赋税改革。”
见他答得笃定,我便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道:“徒儿明白了,只是,不知师父打算如何变法?”
“一为方田均税法,每年春秋二季丈量土地,按土地肥瘠分为五等,分别征收不同的税费。二为青苗法,以各地方官府所积存的存粮存银为本。市场上粮价较高时,便低价出售存粮。反之,市场上粮价较低时,便高价出售存粮。至于存银,则可在青黄未接的正月或五月,由官府出面贷与百姓,待收成之后再还款。如此一来,百姓便不愁没有买种子的钱,官府也不同遇灾便开仓放粮、派发种子。”
我听后,心中赞叹不已,这果真是师父才能想得出的办法,巧妙又不失安全。单方田均税一法,便可清出自古以来豪强瞒报土地的顽疾,非但能减轻百姓负担,更可充盈国库。若是换做我,只怕想破脑袋也未必想出来。唉,我与师父之间,至少还相差一百个裴少卿呢。┭┮﹏┭┮
我不愿让师父失望,总想要尽力做个为百姓称许的好官,自上任以来,便一直兢兢业业,说勤勉也绝非自夸。即便不能流芳百世,至少也不会给师父丢人。如今看来,我离师父的期望,还相去甚远……好吧,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师父慢条斯理地替我整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微凉的指尖轻轻擦过脸颊,触感真实而微妙,如春风燎原,使我的脸瞬间烧烫起来。我不禁有些促狭,下意识地想要转身,奈何二人委实靠得太近,根本没有逃离他的机会。
“嫣儿,你寻个时机将此二法上报皇上。他若首肯,你便可放开手脚去做,知道吗?”他淡淡地凝视我,仿佛出了神,目光深静莫测。清越的声音混在淅沥沥的雨声中,显得有些飘渺。
天地万物都在此刻失了声音,耳畔万籁俱寂,时光仿佛在此刻静止。我沉浸在他的目光中,讷讷地点了点头。
半晌,他收回手,视线再次落在池中,“此去江南路程遥远,一切多加小心,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待你回来时,这满池的荷花一定开得很好看了。”
闻言,我亦转头看向池中,想了想,颇有些沮丧地垂下脑袋,说:“这一去只怕没有两三个月回不来,也见不到师父了……”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师父这么长时间,心中自是万分舍不得。我走之后,师父也没个贴心的人在旁照料,说不准沈湄又要趁虚而入……
话说回来,即便再怎么不舍不愿,总也不能表现在脸上。师父交代的任务我定要好好完成,方田均税与青苗二法乃是师父心血,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教他失望。
我正暗下决心,却听他又道:“不会很久的……”
我抬头,“啊?”
“没什么。”他微微摇头,顿了顿,忽然道:“不是说想去城东的新菜馆试菜吗?择日不如撞日,不妨今晚一起罢,就当为师为你践行,如何?”
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喜笑颜开道:“多谢师父!”
***
春雨时急时缓,绵绵密密地下了整夜,第二日清早,天气竟是难得的晴好。空气湿润润的,若带几分草木的芳香,闻来教人神清气爽、心情大好。
临行前,我特意去了一趟栖云轩。时辰尚早,师父还没起身,我便只能隔着窗棂向他说了声再见。
管家上来道:“小姐,宫里的马车已在门外等候多时,奴才派人将您的行李和奏折都安置妥当,就等您上路了。”
我惊诧道:“宫里竟派了马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