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春日下,她为他读书,他微笑回望,怎么看都是郎有情、妾有意。沈湄倾心师父早已不是一天两天,师父从未做出任何回应,不是装傻充愣便是转移话题。我原以为是她一厢情愿,却怎么也没想到,到头来一厢情愿的人竟是我。
我总想,像师父那样美好而又强大的人,到底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上他,只怕今生今世都不会娶妻了罢。他不娶也好,反正我会永远陪伴他左右。不想,我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倘若师父喜欢上了哪个姑娘,那么她在他心里便是无可取代。配得上也好,配不上也罢,不过是外人胡乱评说。
是啊,只要他喜欢沈湄,其他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呢。
还记得昨日在筵席上,我分明说过“果真有那一日,微臣自当叩谢师父恩德,安心离开相府”这样的话。眼看如今师父与沈湄暗生情愫,难道,我果真要依言就此离开相府、离开师父了吗?
思及此,我不禁愈加心慌意乱、六神无主,胸口憋闷得紧,像是被大石头死死压住,怎么都透不过起来。我伤心欲绝地捂着胸口,抬头望了望窗外澄澈高远的天空,半晌,惆怅地叹了口气。
书蓉站在我身侧,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踯躅片刻,她上前期期艾艾地唤了我一声:“小姐……”
我黯然道:“书蓉,我不是说过吗?我看奏折的时候,千万不要过来打扰我。难不成,我的话你都当成耳旁风了吗?”
她犹豫了一瞬,道:“小姐,奴婢是想提醒您,奏折拿反了……”
我一愣,蓦然回过神,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奏折,在书蓉略带怜悯的目光中,佯装淡定地将奏折倒过来。我看了看手边堆积成山的两堆奏折,顿时有种两眼一抹黑的感觉,连太阳穴也突突跳得厉害。
事已成定局,再怎么胡思乱想也无济于事。师父人在病中尚且关心苍生社稷,若我在朝事上除了差错,只怕更要惹得师父不高兴。我强迫自己镇定心绪,沉下心来阅读奏章。
——近日,燕国江山易主,起因乃是四王子的宠姬被人发现死在三王子的府中,燕国王伤心欲绝,勃然大怒,遂将两名王子打入天牢。三王子不服,勾结王后鸩杀燕国王与四王子,遂登基为新国王,纳王后为宠妃……特报许国皇帝陛下,请求排遣使臣莅临新国王登基大典。
这……我嘴角忍不住一阵抽搐,信息量好像略大啊……= =#
话说回来,近几年来燕国国运衰败,国主个个昏庸无能,简直是江河日下,一朝不如一朝。北方强邻遥辇国曾多次发兵攻打燕国,意图将燕国收入版图,燕国曾多次向我朝求助,裴少卿总是置之不理。这次燕国三王子登基也甚是荒唐,派谁去好呢?
嗯,兹事体大,恐怕我一个人决定不太好,明日早朝再议。换一本看看。
——有考生举报,本届科举存在舞弊现象,部分考生提早获得考题,由此质疑考试公正性。请求朝廷派人明查。
科举舞弊?不会吧……今科试题乃是师父亲笔命制,交吏部印刷加密,怎会泄露?嗯,此事蹊跷,恐怕另有内情……还是换一本看看吧。
一连换了好几本,我的心还是静不下来,脑中像是塞了一团棉絮,无力也无法思考。我将奏折丢到一旁,欲哭无泪地趴在桌上发呆。
书蓉奉上一盅参茶,道:“小姐,您昨夜一夜未眠,还是先歇息片刻再处理公务吧。若是您累坏了身子,老爷必定心疼。”
书蓉说话我就是爱听。我心里好受了些,接过参茶小嘬一口,摇头说:“我不碍事,还是处理政事比较要紧。”心里却默默道:师父与沈湄在外面卿卿我我,我睡得着才怪。想了想,又问:“书蓉,你上次不是说,男人看重的是感觉,不会日久生情的吗?”
书蓉为难片刻,迟疑道:“……理论上是这样。”
“可你也看见了,师父今日待沈湄分明与以往有所不同,我还从未见他对哪个姑娘如此青睐。想必是被沈湄的真心所打动,决定敞开心扉接纳她了罢。你说,这不是日久生情又是什么?”
“奴婢上次是这么说没错,但……也有句话叫‘美男心,海底针’。尤其是像老爷这样的……”书蓉顿了顿,竖起大拇指道:“极品美男!”
我扶额,无言以对。
没过多久,闻名京城的绣坊中的绣娘们便准时来报到。我望着管家和小厮手中的锦缎针线等物什,惊得倒抽一口冷气——我、我居然忘记明天便是师父的生辰了……
书蓉凑过来,神神秘秘地对我耳语道:“小姐,您不用太过沮丧。老爷对沈太医青眼相待也不过就是今日这半日的功夫,哪里能跟您与老爷十多年的师徒恩情相比呢?您不是打算亲手为老爷缝制一件衣袍吗?那便用心去做。您日里万机,却还时刻惦记着他的生辰,此等孝心实乃感天动地!相信老爷也一定会非常感动,说不定能就此扳回一城!”
闻言,我顿觉眼前一亮,立马放下手中的朱笔和奏折,道:“书蓉,你说的太对了,快,快让绣娘进来。你记得吩咐管家,此事切莫让师父知晓,我要给他一个惊喜。”
书蓉应声照做。
打定主意,我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专心致志地向绣娘请教学习。奈何我委实是个手工废,不是数错针脚便是剪歪布料,这些尚且不算什么,最严重的是,待衣袍初初形成,我的手指已然又红又肿,不堪入目,简直被绣针戳得不成形了。
人道十指连心,我望着满目疮痍的手指,心道,若这件衣袍能讨得师父欢心,我吃这点苦也算不得什么。师父素喜简静,我特意挑选了淡竹青色的锦缎,据闻是由江南冰蚕丝所织就,乃是缎中翘楚。再以紫竹纹饰点缀袍脚、袖口,素雅大方,与师父淡然出尘的气质极为相配,相信他定会喜欢。
我放下针线,抬头望了望天色,不觉已是夕阳西下、暮色四合,遂命书蓉将晚膳传来醉霞苑,与绣娘同食。
一名绣娘笑道:“扶大人心灵手巧,不过半日的功夫便将衣袍缝出雏形。衣襟袖口等处容奴婢再为大人精修一下,稍后大人再亲手将纹饰绣上去。”
心下忽然浮起一丝淡淡的喜悦,隐约还有几分期待。闭上眼,仿佛便能想见师父穿上这件衣袍时的模样。师父生得高挑颀秀,风姿娴雅,穿上这竹色长袍定然好看得紧。
我谦虚道:“哪里哪里,是你们教得好。不知这样的纹饰,绣制完成大约需要多久?”
绣娘道:“若是全力以赴,明日之前可以完成。”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无论如何,我定要在第一时间为师父献上贺礼。
从前在国子监读书中,每每读到诗词中那些为远征的丈夫缝制衣袍的女子,我总是不能理解,为何一件衣袍便能解相思之苦。时至今日我方才明白,看似简单的一件衣袍,每一针每一线都饱含着她们对良人的深切不悔的爱意。其中滋味,大概只有切身体会过的人才能懂得。
虽然我不是思妇,师父也不是远征的良人,但我想,这种以物寄情的心情应当是没有区别的。
话虽说得容易,可显然绣娘高估了我的能力。她口中所说的“明日之前”于我而言,便又是一个彻夜不眠。手工废归手工废,好在有她们的帮助,我终于在师父的生辰到来之前,修完了所有的样式。
清晨,我顶着浓重如云的黑眼圈和沧桑憔悴的隔夜脸,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欢喜地打量着缝制完成的衣袍,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恍惚间,若有一股甘甜清冽的泉水缓缓流过心田,只觉整个人都甜丝丝的。
洗漱完毕,我换上官袍,拿起笏板……好吧,笏板用来砸了裴少卿。复小心翼翼地将衣袍层层包裹起来,生怕有半点闪失。
一刻也不能等,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它送到师父手中。
推门而出,清晨凉爽的风拂面而来,吹散疲惫。园中春意正浓,湿润的空气中弥散着醉人的芳香。旭日初升,又是晴好的一天。
我快步向栖云轩走去,想着师父拿到时它的神情,是淡淡的惊喜,还是温柔的微笑,抑或者是心疼的嗔怒。甚至想到他或许会责备我整夜不眠只为缝制这件衣袍,转身却又高兴地穿上,轻抚我的额头,赞我懂事。
出人意料,栖云轩的门虚掩着,不时传来细碎的人语声。
是谁,这么早来找师父?我心生疑窦,遂放缓脚步走过去一看究竟。
一缕阳光透过门缝照入房中,透过淡淡的晨辉,我瞧见沈湄从打开包裹取出一件玄色锦袍,师父温柔地望着她,眉梢眼角满是清浅如水的笑意。他不知说了句什么,只见沈湄俏脸微红,抖开衣袍为他穿上。从上襟到下摆,她素手轻移,系好盘扣复拉平皱褶,一双秋水剪瞳中是掩饰不住的爱慕与幸福。
只听“啪”的一声,手中的包裹应声落地,惊扰了房中郎情妾意的二人。
我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慌忙拾起包裹转身欲逃,且被推门而出的师父唤住:“嫣儿?”
手指紧紧攥住包裹,受伤的十指疼得直锥心窝。我强忍住汹涌而来的泪意,低头,再三确定自己是在微笑,这才缓缓转过身,“师父。”视线移到他身后,装作不经意道:“沈太医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