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八成是以为我与裴少卿之间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这才动怒。假如我师徒因此不和,我才不管他裴少卿是九五之尊还是天皇老子,便是不能将他杀人灭口,我也定要与他同归于尽!
趁着太后侧身同王国师说话,我作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状使劲瞪了裴少卿一眼。若是眼神能杀人,只怕这厮早已死于万箭穿心!
孰料,他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反击,默默地受下了,倒是教我好生意外。
未几,他放下手中的酒觞,抬起眼睛错也不错地将我望着,像是想要将我看个透彻。含笑锐利的眸光亦是一反常态的深不见底,依稀还带着几分黯然、几分哀切。
许久之后,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离开皇宫时,明月已升至中天。
夜色渐沉,大部分宫殿都熄了灯,白日里气势宏伟的皇宫显得分外凄凉寂寞,却因此将月色衬得更加皎洁明澈,清亮的流光将御花园照得通透澄净。
掌灯的宫人在前方引路,暖灯柔亮,氤出浅浅的光圈。
至此,师父已恢复了往常的淡然自若,面色沉静如水,喜怒不辨。而我却始终心乱如麻,时不时地拿眼觑他,暗自盘算着应当如何向他解释才能在最大程度上澄清误会。
一路上,他走得很慢。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几次三番欲张口唤他。犹豫许久,终是选择继续沉默。
马车在宣武门外等候。
待宫人告退,我终于鼓足勇气,上前轻轻扯住他的衣袖,喃喃地唤了声:“师父……”
圆月挂在宫墙上,他逆光而立,身形浸没在如水的月光中,似是轻微地颤了颤。一双如玉温润的黑眸,沾染了夜色,显得格外幽深莫测。
我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心下愈发没底,紧张得胸口跳若擂鼓,手心亦不知不觉沁出了冷汗。半晌,试探道:“师父,你发烧了,徒儿送你去太医院瞧瞧吧。”
他摆手道:“不用,早些回去休息便好。”
我咬了咬唇,说:“师父,你是不是在生徒儿的气?”
他一怔,转过身背对我,“没有。”
我凝视着他的背影,不觉喉头发涩,只得勉力压着颤抖的声音说:“师父,方才你看见的……都不是真的,那只是皇上同徒儿开的玩笑。皇上觉得徒儿好捉弄,就故意说要纳徒儿为妃,想看看徒儿到底是何反应,哪知正巧被师父撞见……师父若不信,徒儿可以对天发誓!徒儿与皇上之间清清白白,从未逾越君臣礼数,天地日月共鉴,若有半句虚言,定教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师父,求你相信徒儿,好吗?”
一番话说尽,他依然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缄默地站在原地,高挑颀秀的身姿几乎被无边的夜色淹没。
我大步跨到他面前,急切道:“师父,徒儿知道错了,徒儿不该惹师父生气!以后、以后徒儿会跟皇上保持距离,不让别人说闲话的。师父,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嫣儿,为师并没有生气。”他摇头打断我,叹息声轻若烟云。低头时,眼底分明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良久之后,方才缓缓道:“为师只是在想,此番让你入朝为相,究竟对是不对。”
我疑惑不解,“师父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却不再多说什么,径直踏上马车。
☆、13直道相思了无益(3)
回到相府,我闷闷不乐地坐在梳妆台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披散的长发,心中反复思量师父最后同我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何含义。我求师父原谅我,他却回答说不知应不应当让我入朝为相。看似答非所问,难不成内里竟有不为人知的玄机?
夜色愈渐深沉,不知不觉已近子时。我前思后想,想得脑仁发疼,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无奈之下,只得向“男人万事通”书蓉求助。
我招了招手,道:“书蓉,过来过来。”
她一溜烟地跑过来,陪笑道:“小姐,有何吩咐?”
我有些为难地说:“书蓉,小姐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闻言她凑过来,暧昧地眨了眨眼,“跟老爷有关?”
我猛然一噎,瞥了她一眼,道:“你、你怎么知道?”
她讪讪一笑,道:“奴婢好歹跟了小姐十多年,小姐的心思奴婢怎能不清楚?从小到大,小姐心里念的、想的,除了老爷,还能有谁?您看您,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了。”
面上发热,我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脸颊,小声嘀咕道:“真有那么明显吗?”
书蓉看出我的赧色,立马善解人意道:“明显是明显,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小姐是老爷一手带大,您与他朝夕相对、相依为命,师徒情分之深自是不必说,您不想他,难道还能想别的男人的不成?更何况,老爷那等风华绝代的佳公子,放眼帝都还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对他日思夜想,您是他徒弟,理所应当想得比她们更多才是!”
“书蓉,你真是贴心的小棉袄,字字句句合我心意,小姐怎能不爱你啊!”我先是一喜,紧接着心又沉了几分,话锋一转,垂下脑袋道:“但是……唉,我今日好像是做错了一件事,惹得师父不开心,一路上他都没怎么搭理我。”
她故作惊讶道:“小姐一向乖巧,竟还会做错事惹老爷生气?”
我点头,狠狠拍了一下桌案,忿忿道:“都怪裴少卿那王八蛋,开什么玩笑不好,偏偏要用纳妃之事来逗我玩儿。我本是离席出去找师父的,谁知他也跟了过来。那一番声情并茂的告白,连我都险些当真,更别提师父。最最不巧的是,师父撞见我俩的时候,我还好死不死地被裴少卿抱着怀里……唉,气得师父都咳血了,我追……”
“且慢,”书蓉打断我,满脸狐疑道:“小姐,您确定皇上真是同您开玩笑?”
我不假思索道:“当然确定,裴少卿自己都这么承认了。他前面那些故作深情的言辞全都是扯淡,只有最后一句是真话,那便是——朕怎么可能喜欢你,别自作多情了好吗!”
书蓉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沉默半晌,意味深长道:“依奴婢所见,或许事实未必如此。”
我奇道:“不是这样,那还能是怎样?”
“兴许,皇上前面说的都是真话,只有最后一句是扯淡。”
“扯淡!果真如此,那便不是他脑子被门夹,而是我!”我不以为意摆摆手,烦躁道:“好啦,别提这臭小子,言归正传,还是说师父吧。”
她神色复杂地望我一眼,沉吟道:“那也就是说,您与旁的男人过从甚密被老爷看见,他因此而生气咳血,是不是?”
我垂头丧气道:“可以这么说。”
“那,您可有向老爷解释?”
“我解释了,不过师父好像不太相信。我知道,我身为一国之相理应端庄行事,此番却公然与皇上在御花园中搂搂抱抱,委实不应该得很。我想师父一定觉得我是个不知自爱的坏姑娘,深深辜负了他的苦心栽培。再者说,这事若是传出去,必然会有别有用心的人乱说闲话。师父素来爱惜名声,想必气得厉害。我求他原谅,他却说……”我站起身来,模仿师父当时的神情举止,道:“嫣儿,为师并没有生气。为师只是在想,此番让你入朝为相,究竟对是不对。”
“不不,小姐,您没有抓住重点。老爷之所以生气,重点不是您身为丞相却与皇上搂搂抱抱,而是您与皇上搂搂抱抱。”
我有些疑惑,道:“这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奴婢问您,您看见老爷与沈太医亲密,您心里也会难过对吗?”我不假思索地点头,她又道:“那您是因为老爷是您师父却与旁的女子亲密而难过呢,还是因为老爷与旁的女子亲密而难过呢?”
这……
我倒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如今听她这般一提,恍然竟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心中暗自掂量片刻,审慎道:“应该是后者吧。”
书蓉摊手,说:“一样的道理。”
我沉默不语。照书蓉的意思,师父生气不是因为我身为丞相行事不端,而是因为我与裴少卿纠缠不清。若我不入朝为相,此事便也不会发生,所以师父才会说那样的话?
然,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种推论委实荒唐得紧。
师父待我素来仁和宽厚,他知道我对男女之防不甚在意,平日里,我与他的那些男性学生玩得很好,他从未横加干涉。即便是当年我逼|奸裴少卿的流言传到他耳里,他也只是淡淡地嘱咐我不可胡闹,连半分要责怪的意思都没有。
为何时至今日,他的态度却发生如此不可思议的转变?
前思后想,我摇头道:“不,不是这样。书蓉,我是个孤儿,对我来说,师父比什么都重要,他便是我的一切。你说我孩子气也好,说我小器也罢,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心眼的确很小,小得只能容得下师父一人。看见他与沈太医亲近我很难过,因为私心里希望他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但师父不同,他胸怀宽广,心系天下黎民苍生,怎会因为我与裴少卿搂抱了一下就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