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脸上淡淡的哀伤似将夜寒雨下的琼枝,垂郁委湿,不似作伪。可听在太后耳中,却是又惊又怒,太后被皇帝堵得百口莫辩,只抖着嗓子气道:“今日晚膳,怕是皇帝给哀家摆的鸿门宴罢。好!好!真是哀家的好儿子!”
齐衍口吻依旧恭顺:“母后这是什么话,若不是念着亲戚情分,儿子怎么会留折不发,到现在来找母后商议?”
.
第一百四十六章 玉垒朝廷终不改
【求订阅啊~~~】
室内一片寂静,小案上缠枝牡丹翠叶熏炉散出袅袅檀香,白雾朦胧无所依附,太后一只手扣在桌边,勉强撑住身子,眼角隐隐泛着泪光,颤声道:“皇帝,哀家知道,你心里只有孝诚仁皇后一个母亲,但十年来,你好歹唤了哀家许多年德娘娘,又唤了两载母后,真真假假中,难道就没有几分相依之情么?哀家早年丧子,中年丧夫,眼见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皇帝,你忍心见哀家自此一个亲人也无么?”
齐衍面无表情,但放在身侧的手却早已攥紧成拳,他不是铁石心肠,更并非没有爱恨情仇,眼见太后如此,他心中也苦得很,十年来养育之恩历历在目,幼时对着她扬起笑脸,讨好唤她德娘娘的时候,明明也贪恋过她怀中长久母亲般的温暖,即便那温暖中也同他的笑容一样夹杂利用与防备,但却仍足以让他觉得值得依靠。
她虽不会像生母孝诚仁皇后一样无微不至,但作为养母,她的确给了他其余最好的一切。
母子二人走到今日,是他意料之外,却也是意料之中。
齐衍想起在登基前一晚,常福禄交给自己的,高祖皇帝亲笔,《告子孙书》。
于内,平日必持身之道,无优伶进狎之失,无酣歌夜饮之欢;正宫无自纵之权,妃嫔无宠恣之专幸。
于外,凡动止有占,乃临时之变,必在己精审,术士不预焉。且如将出何方,所被马忽有疾,或当时饮食、衣服、旗帜、甲仗有变,或匙筯失、杯盤倾、所用违意,或烈风、迅雷逆前而来,或飞鸟、走兽异态而至。此神之报也,国之福也。若已出在外,则详查左右,慎防而回;未出即止。然,天象人不能为,馀皆人可致之物,恐奸者乘此伪为,以无为有,以有为无,窒碍出入。宜加详审。设若不信而往。是违天取祸也。朕尝临危。几凶者数矣。前之警报皆验,是以动止。必详人事,审服用,仰观天道。俯察地理,皆无变异而後运用,所以获安。
内廷之中,不得专宠,不得放纵。外朝之上,眼耳常观六路,听八方,宫门备快马箭矢以防突变,日察地理。夜观天象,飞鸟走兽,餐匙杯盘,稍有异变,皆不得无防。
这就是被后人称作雄才武略。治隆唐宋的高祖,在生命最后的岁月中,为子孙所留下的教导。
想到此处,齐衍只想苦笑。
在宫中活得久了,他们也都习惯虚伪,权利当前,没有感情,也没有对错。平心而论,太后与穆敬梓要得不多,他们只想在手中攥住些权势,让穆家官袭子孙,百代鼎盛。可齐衍知道,唯有这一样,他不能给,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分权与分江山没有区别,要钱,要女色,都可以,可权之一字,百年祖宗基业,他给不起。
从住进乾清宫的那一天起,手握《告子孙书》,他便知道,自己已不能相信任何人。
齐衍喉头也苦得发紧,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没有母后与舅舅,儿子也许在十年前便不声不响的没了,万活不到今日,更不消说皇袍加身。这些恩情,儿子从未或忘。登基以来,能给舅舅的,也都尽数封赏了去,翻遍我朝史册,除了先帝董国舅,再无一人同舅舅般位及至此。”
听皇帝这般说,太后忍不住握上他的手,顾不得拭泪,不断道:“皇帝,哀家以性命担保,你舅舅虽贪权,但他绝无反意!怎可用董国舅相比?”太后握着皇帝冰冷的手,终于泣不成声,“哀家劝过他,早些收手,莫要贪权了,可是他总觉得早年被父亲大哥压着,翻不得身来,眼下有了机会一扬满门,怎么会听哀家的话,但早知如此,哀家拼死也是要拦着的。皇帝,他只是武断专横,心里却没有几分算计,你看看,这是多少人联名参他啊,他这些年汲汲营营,还是为旁人做了衣裳。”
齐衍托着太后的手,将摇摇欲坠的她扶到一旁垂珠帘内的罗汉床上,叹气道:“儿子登基以来,果毅公步步紧跟,网罗地方官员无数,军中势力便植,桩桩件件,逼得儿子喘不上气来。如今林平广带来百官言述,便是朝堂秘而不宣,地方上下,也都等着朕的答复。事已至此,儿子只能渐渐放缓,另寻法从中转圜,母后万莫因此伤了身体。”
“离弦之箭,要怎么才能收得回来?皇帝这些话,用来安慰哀家便罢了,可切莫当真!”听皇帝这样说,太后不感激心动是假的,但数十年的宫闱生活瞬间又将她拉回了现实,她知道,国本当前,万事皆抛,定局已经摆在眼前,其余不过是斩头还是斩手脚的问题了,“哀家并非不明事理,千错万错,是你舅舅自作自受,先帝将皇位传到你的手中,不是让你来徇私舞弊的。因此一事,若引群臣激愤,国本动摇,哀家才是千古罪人。为今哀家已无颜去见穆家先祖,若再让你为此背上个昏君的名声,百年之后,还怎么面见先帝与孝诚仁皇后!”太后说着这些话,心中早痛得麻木,泪流满面道:“皇帝,哀家只求你一件事....留穆敬梓一条命吧,别将他发配极北苦寒,哀家...到这把年纪,还能活几年...只这一个哥哥...实在,实在是舍不得啊。”太后此哭,是哭她的兄长,哭她的母家,哭她丢车保帅的狠心,更是哭她自己前路未卜的命运。
因为此言,便是给皇帝答案了。
提了一晚的气,终于在此刻松了下来,见太后泣不成声,齐衍心中也是百味杂陈,却只能不住安慰,“母后放心,舅舅是果毅公,这点永远不会变。”
此事过后,凭太后的脾性,是断不会示好唯一幸存穆衡,没有母家的支持,太后之位,当真便成颐养天年的空架子。一个果毅公爵位与富贵,再不能改变什么,能给的,他不会吝啬。
而太后,他从此会心甘情愿的像亲子一样待她,供奉她余生尊荣安康。
.
ps:
很晚才从学校回来,今天只能更两千字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事定犹需待阖棺
皇帝与太后又说了许多话,大概是十余年来的往事,两个人叙了很久,直到太后因先前悲伤过度,撑不住疲累,他才向太后告了晚,从寿康宫出来。
经此一晚,皇帝也是身心俱疲,只想沉沉睡上一觉,便吩咐轿辇往清宁宫去。
轿辇落地的时候,已经是亥正时分,清宁宫各处都已熄了灯,只有寝殿星点亮着暖光。
皇帝料想容萧已经睡了,故没叫人通传,只自己推门进了寝殿。容萧也没有睡,换了件玉色湖水纹素罗寝衣,自个儿坐在灯下玩着纸牌,权做占卜,正玩得出神,恍觉灯下一暗,抬头才知是皇帝来了,微讶问道:“夜深了,怎么皇上还过来?”
“信步便到这儿,还以为你睡了。”皇帝有些发倦,不愿再想起方才的事,顺手拿起桌上纸牌,反正看了看,问道,“你什么时候信上这个?”
“臣妾白日睡得多,现在倒不困。拿这个解闷儿呢。”容萧坐得久了,腰有些酸,一手抚上高隆的肚子,笑道,“不知是不是因着身孕,臣妾有时独个儿坐着,偏爱胡思乱想,占卜几把,图个心安罢了。”
皇帝不置可否,坐到她的身边,一只手自然按在她的腰上,有规律的按摩着,“朕月余前已经发了折子,叫容夫人来照顾你成产,估计这回儿,也该在路上了。”
容萧心中一颤,丝丝缕缕的暖意从腰间缠上心来,她本想寻个契机再向皇帝请求接母亲回京,却没圣旨早在月余前便发出京城,难为他在百忙中,还能时刻惦念着照顾她。
看着容萧神色,齐衍握住她的手,笑道:“你不必太过感激,先祖立下规矩,宫妃有孕。六甲时请生母入宫照顾。你这身子眼看满八个月了,此刻叫容夫人来,已是晚了。”
一时任何言语都显得多余,容萧侧身靠入皇帝的怀中。贴首于盘龙石青常服光滑锦缎上,能闻到他身上的淡淡檀香。
他抚着她如墨披散的青丝,良久开口道:“朕方才去见太后了。”
鼻尖上的檀香气挥之不散,容萧入宫三年,几乎日日给太后请安,怎会分辨不出寿康宫檀香独有的香气,但皇帝不说。她不会问。感到皇帝情绪的微小拨动。容萧才放轻了声音:“太后年事已高。又逢上这样的事,自然伤心,说出的话,多因急火攻心。还请皇上体恤勿怪。”
“十余年来,朕从未见太后流过今日这样多的眼泪。”皇帝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当年登基之初,朕为太后重建寿康宫,遍寻能工巧匠,极尽精巧;太后喜佛,朕也广请各地高僧,日日在寿康宫为太后讲禅。从此朝堂之上。百官都说朕是孝子,就连那些最酸腐的御史,也说朕以孝治国。人人言朕恭孝,时间一长,连朕都这么认为。觉得孝之一字,自己与太后已经做到最好。可是直到今日,才发现,朕从来没将她当做过母亲。”他语气淡淡,仍是往常不急不缓的节奏,可靠在他的怀中,容萧分明能感触到那薄软衣料下,比平时快上很多的心跳。皇帝的声音沉凉,“朕孝敬恭顺着她,却总忍不住在心中那她与生母相比,比来比去,自然是比不过,她的自私,她的算计,她为穆家争权夺位的时候,那一幕幕在朕心中被不断扩大,大到将昔日十年相处的情分消磨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