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德嫔沈团儿与贞妃淑兰仪珠各自在寿康宫门前点了卯,闲来无事,德嫔便建议一道往清宁宫去。
清宁宫离寿康宫不远,且天气正好,二人也不传轿辇,一路慢慢走着,刚路过牡丹园,便正碰见出来赏花的惠妃,她身穿绣刻丝瑞草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纤纤玉指正擎着一株含苞的‘龙沙宝石’复色月季,月季颈上的刺已被尽数除去,伤痕累累的碧梗,在那双柔荑中摇摇欲坠,已无丝毫美感。
贞妃见了平礼,见惠妃却只一贯把玩手中月季,并不回礼,也不愿多做计较,因笑道:“听说花房新培植了复色月季,可就是姐姐手中把玩的?”
惠妃勾起嘴角,淡淡道:“妹妹还没见过么?皇上那么宠你,这么新鲜的玩意儿,凌绮宫应当遍地都是啊。”
贞妃淡淡叹了口气,好似没听懂惠妃话中的夹枪带棍,幽幽道:“惠妃姐姐说笑,皇上宠我,那是拿我当小孩子呢,姐姐也知道,皇上多是白日来我这里,下棋骰子,赏花游园,从未真正歇下。”
“皇上与你的事,说与我做什么。”妃子不承宠,在宫中是丑闻,打掉牙往肚子里咽,谁也不会往外说,惠妃没想到贞妃还带着胡人的开放性子,会直接就这么告诉自己,脸上止不住臊得发红,斥了她一句,心里却因这个消息,隐隐高兴起来,瞟贞妃一眼,淡淡道,“得了,你既喜欢这月季,我便分你与德嫔些,别叫人说我得了好东西,偏了你们。”
贞妃两弯黛眉灵巧扬起,嘴边绽出一朵似喜非喜的小小梨涡,摆手笑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君子不夺人所好。惠妃姐姐自己留着赏玩罢,我与德嫔上次在清宁宫见着这种月季了,贵妃姐姐那里有很多,她嫌气味太浓,便分给我们两个些。”
贞妃笑嘻嘻的好似无心之言,却让惠妃的脸越来越沉,只听到最后一句,整张脸已经成了数九天中的冰坨子,嗖嗖冒着凉气。贞妃犹自絮絮,德嫔沈团儿见惠妃脸色不对,忙偷着在身后拉贞妃衣角,想让她停下。却不想贞妃快言快语说了一大串,最后才转过头来看沈团儿,不解道:“德嫔,你拉我做什么?”
“是啊,德嫔,你拉贞妃作何?有什么不能当面说出来,还要偷偷摸摸。”惠妃阴测测的瞥了沈团儿一眼,转眼看向贞妃,皮笑肉不笑道,“清宁宫真是隆宠日盛啊,人家看不上的东西,咱们捡了还当宝呢。”
贞妃偷瞄一眼惠妃手中不知何时折断的复色月季,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讪讪解释道:“也不全是这么回事,贵妃姐姐与皇上朝夕相处,不喜欢那些花,皇上肯定知道,所以不是御赐的。照我看,是花房奴才按分位高低分着送,也没什么偏倚,惠妃姐姐眼下不也拿着了么。况且,贵妃姐姐怀着身孕,这可是大昌第一个小皇子小公主呢,合该用最好的。”
惠妃的脸越来越青,德嫔沈团儿却忍不住将目光转向一脸天真的贞妃,果然内廷之中的无邪都是幌子,往往软鞭,下手才一次见血啊。
沈团儿深吸一口气,上前给贞妃蹲福,笑道:“贞妃娘娘,咱们该走了。”
“啊,是了,咱们要去清宁宫见贵妃姐姐的娘亲呢,听说敬姐姐说很和气。”贞妃轻一击掌,转头笑着问惠妃,“咱们要去清宁宫,姐姐要不要一道儿?”
惠妃一张明艳动人的脸仿佛雨前阴云,层层布满灰败的色彩:“我还有事,就不去了。改日再去叨扰贵妃娘娘。”
.
深夜,景仪宫外门已经下了钥,各偏殿均已熄灯,只留内门点着两挂红灯笼,在凉凉的春风中无凭摇晃着。
惠妃站在寝殿檐边斗拱下,默默在石阶上望着不远处的两挂红灯,那灯芯是上好的羊脂蜡,拿出来有手臂般粗细,光芒极亮,如果就这么燃着,正好通宵至天边破晓。
这样的灯笼,每个妃嫔的院落都有,不到天黑便燃起来,待夜幕降临,星点亮在宫中,远远看去,就像洒在墨玉盘中的点点红豆。
因为宫中规矩,皇帝今晚哪个妃嫔‘承幸’,门前的红纱灯笼便可以燃上一整夜,其余各宫,却要尽数熄灭。
上次红纱宝灯彻夜长明,惠妃已忘记了是什么时候。
参于鼻观气非清,脉脉遗芳媚寝情。雨迹云踪易牵引,莫容轻霭上空明。
皇帝赏赐的香料她还在鹤转炉中燃着,丝丝缕缕萦绕在鼻尖,可来宠爱他的人,却再也不来了。
女人的心思向来最缜密,即便早已被爱意蒙蔽的双眼,但多少个夜晚她躺在他的身边,听着他淡泊均匀的呼吸声,惠妃就已经知道,自己的枕边人,是不爱她的。
第一百五十章 隔花才歇帘纤雨
细雨打湿了袍角,惠妃林悠月站在廊下,直愣愣盯着宫门上随雨飘摇的两挂红纱灯笼,灯罩底下火光扑闪得厉害,只挣扎着不肯熄灭。
院中静得只剩下雨声,寒浸浸的叫人浑身发冷,林悠月忍不住往乾清宫的方向望去,隔着几层宫阙,她看不清,只觉得眼前黑压压,像是万道天堑。
一阵风混着雨吹来,廊下娇贵的复色月季已被雨打得支离破碎,惠妃从九重城阙收回目光,落到满地湿漉的碎花瓣上,眼中狠狠闪过一道不甘,她缓缓转身往殿中去,一双金线彩雀小珠软履慢慢碾过委地芬芳,垂眼道:“皇帝不会来了,把门口的灯灭了吧。”
从小到大,林悠月什么都是好的,从南方到京城,无论多少闺秀在场,她总是那个让人能一眼便注意到的存在,她的美丽,她的才学,都足矣撑得起张扬的骄傲,即便甚少姐妹愿意同她成为知己,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每当林悠月从她们眼中看到类似羡慕与嫉妒的神情,一种得天独厚的优越便忍不住从骨子里冒出来!
林悠月自己是顶好的,自然觉得只有顶好的人才配得起她,那些往来的表兄弟中,不是酸腐不堪便是风流纨绔,她瞧不上。被他们倾慕炽热的眼神追逐着,女子得意的小心思之余,她又忍不住觉得恶心,那些男人不过是芸芸富贵中的一个罢了,她要嫁,就要嫁天底下最高贵的男人!
终于,林悠月被一顶小娇抬入宫门,心里揣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希冀,朝见皇帝时,她一直都不敢抬头,这一抬头,注定皇帝无论老少美丑,便是她一辈子只能喜欢的唯一了。可林悠月没想到。当自己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停止,只剩下眼前那双碧波湛湛的星眸,一颗心扑通跳个不停,上涌的血气将她双颊都撞红了,面若冠玉,声如琳琅,多少次出现在她梦中的温润君子,就这么走到眼前。
面对这样的夫君,她怎么能不爱。怎么能不想要独占?
后.宫中。美丽的女人多得让她生气。贵妃、庄妃、宁妃、贤嫔、敬嫔、沈选侍,那么那么多女人,她要等将近一个月才得到皇帝的宠幸。尤其是明艳优雅的贵妃,看她三言两语驯服着宫嫔。娴静端庄的与自己说话,甚至在节日的庆典上能坐在距离皇帝最近的位置,林悠月就忍不住羡慕嫉妒着。
她这么爱他,却只能在诸多女人中勾心斗角去谋求一丁点宠爱,可贵妃根本不爱皇帝,凭什么却能坐在君王身侧?!
这根本就是不公平的!
林悠月屏退宫人,独自走进东次间,这里许久没有人来,潮雨的气息一熏。隐隐发出一股霉味儿,地罩上彩水晶珠帘的浅白影儿落在地上,晃悠悠的让她眼睛发疼。在这毫无生气儿的屋里走了一圈,林悠月慢慢在北墙的拔步床上坐下,一只手搭在榻边的黄花梨摇车上。摇车护板上雕着各式各样的吉祥图案,其中两只蝙蝠一大一小,一前一后,看起来,母亲与孩子一样。
屋子里黑漆漆的,接着外面廊下长明灯的丁点光亮,什么也瞧不清。但也不用看清,那些雕花被她一寸寸摸了千百遍,一闭目就在眼前。
怀着孩子的时候,林悠月只觉得高兴,只觉得扬眉吐气,除了盼着皇帝来,便满心满肺都是这孩子能为自己带来的好处,她亲手在最好的绸料上绣了许多繁复高贵的花纹,每一针都是中宫之主的憧憬与向往。
摇车里还铺着内务府送来的衣被,一样样都是最好的料子,全绣着憨态可掬的金线小龙,与各种皮面拨楞鼓,白玉铃铛,金银项锁放到一处,堆得整整齐齐,无一不全,可见她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承载了无数希望。
眼泪流得太急,滴到前襟上又顺着脖颈往下滑,好像一路滑到心里,烧出一个灼痛的大洞来,却都不必那一夜失去孩子要痛。是她贪心,是她逞强好胜,若中秋节那一日她不去参加什么灯会,若她早些对皇帝说自己不舒服,也许,她不会失了自己的骨肉。
六个月的孩子,已经会在肚子里跟她打招呼,迫不及待的想来到世上。惠妃脸上的妆容被泪水冲散,红泪阑干下露出灰败的脸。黄花梨摇车的边角已经被摸圆了,惠妃呜呜哭着,捂着嘴压抑悲声,她想看一眼自己的大皇子长什么样儿,想抱着他软乎乎的小身子,亲他奶香的脸蛋儿,哼歌儿给他听。而不是在没长全的时候就丢了性命,被一方黄綾缎包着,因死胎不吉,连口小玉馆都没有,不知被埋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