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她轻声叫道。木鱼声停,皇后睁开双眼。玉安走到她跟前蹲下身道:“对不起,玉安回来晚了!”
皇后微微一笑,脸色却是无比的平静,道:“玉安,谢谢你来看我。”
玉安诧异地看着她,“娘娘……”
身后的玉箫道:“公主可算是回来了。娘娘遭逢奸人陷害,还请公主转告官家,求他明察啊!”
皇后摇摇头,淡然一笑,“官家一生谨慎行事,畏天地,守法度,敬臣民,又岂会为了我而违反宫规律法?我得势时,别人在我掌中,如今得势的人,何尝不在官家掌中?而官家又何尝不在臣民掌中呢?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世事兜了个圈子,终有一天还会回来的。这些年来我高居后位,料理后宫,真是太累了。像现在这样白天诵读经书,夜晚在梦里和正阳、祈铉相会,倒是难得的清静。”
玉安抬眼看着跟前的神像,尊尊面带微笑。皇后改变的不只是身份,她的心也改变了。
曾经玉安是那么痛恨高高在上、手握权柄的皇后,可如今她跌落高座,玉安却发现起初对她的恨意,早已在蒙受她谆谆教诲的点滴中烟消云散。
“玉安贺喜娘娘终得这清静的太平时光,娘娘保重。”临别时,玉安俯身向皇后行了一个大礼。
走出正殿,玉安觉得心事沉沉。当木鱼声渐远时,出门相送的玉箫突然拉住她的衣袖,跪在了她的跟前。
“玉安公主,皇后虽看破红尘事,可暗地里作祟的小人却未必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求您看在娘娘对你有再造之恩的分上帮帮她!”
玉安连忙扶起玉箫,问道:“玉箫姐姐,当初是谁推荐那个奶娘进宫的?”
“她确实是国舅爷家里的人,娘娘见她细心周到,便留下了。”
“玉箫姐姐可知道五皇子中毒有多深?”
“五皇子服药的时间不长,但他年幼,伤着了脑子,长大后说不定会是个白痴。”玉箫叹息道,“如果娘娘当初听从了公主的建议,除掉这个恶妇,又怎么会像今天这样有苦难言。”
“虎毒不食子,这未必是尚美人所为。”玉安摇摇头,“册封皇后必定会赏赐九十九工匠三年打造的凤冠凤袍,劳力费时,因此历代皇后的礼服都是代代相传。不知娘娘的这套服裳如今在哪里?”
玉箫道:“娘娘被废后,官家却没有下令收回那套凤冠凤袍,我知道其中的利害,故悄悄存放在长宁宫一处秘密的地方。”
“那好。”玉安思忖片刻后凑到玉箫的耳边低语几句。玉箫会意地点点头,玉安便带着笙平辞别了长宁宫。
翌日,官家便传召玉安到观文殿侍读,并咨以政事,一切似回到了从前。皇后被废后,因为玉安最熟悉她的职分,许多事便分派到了玉安的身上,玉安便将墨兰调回了司寝局担任司苑,以自由出入各殿阁,同时许承佑和内侍们的联系也更频繁了。
虽然在离宫前为皇后翻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还是想做一些尝试。
霁月阁的生活很平静,但朝中却越来越不太平。新政如火如荼,越来越触及旧派大臣的根基,反对声越来越强烈。而派驻各地的按察使也确有以权谋私,中饱私囊之行径。奏章上到朝堂,新旧两派的相互攻讦几乎是早朝的必修课。
赵祯自知“除旧”方能“迎新”,亦只将两派的冲突视为变革中的阵痛,各自安抚后一切照旧,并不放在心上。直到御史中丞王拱辰的一道上疏引起了他的注意。
国朝对外戚、内侍、朝臣的各种约束,无一不体现了历代帝王们对朋党的厌恶,故当王拱辰提及新派的谏官和名士聚集醉酒后评点古今政事,“出了大朝又入小朝”,赵祯便即刻传了范仲淹等人亲自过问。
不料范仲淹认为君子结党则于天下有利,不但不认为是错,反而颇感自豪。赵祯虽不便多说,心里却极不认同。渐渐地,他开始隐约感到新政已渐渐沦为朝中结成派系的借口,外事不成却内耗无数。因此他便采纳了莫允贤的建议,开始考虑祈鉴和祈钧的婚事,并将立储之事提上了日程。
新政虽有诸多争端,但祈鉴在修习武备和齐州治水的成绩却是有目共睹。以他的锐气和魄力,或许能做比朝中大臣更多的事。
赵祯亦是在为两子议亲的过程中,得知子泫和漱雪已经定亲。他虽颇有些遗憾,却也没有太过在意,毕竟朝中青年才俊比比皆是,要挑一个满意的女婿并不难。赵祯便将此事交予梅妃操办。王公贵胄子弟,十八岁到三十岁,尚未婚娶的,皆可考虑成为玉安的驸马。
几日过去,赵祯向梅妃问询此事后道:“此事不宜急进,一定要让玉安慢慢挑选,可别委屈了她。”
梅妃道:“这就难了。朝中能与子泫比肩的青年才俊本就不多,何况驸马又必须调任虚职,即使玉安挑中,官家也未必舍得啊!”
赵祯顺手拿起名册,仔细翻阅后道:“我看曹仪的儿子曹诵和莫允贤就都不错。你试探一下玉安对他们两人的看法。祖制不必事事拘泥,玉安公主的驸马仍旧可以做朝廷的栋梁。”
玉安孤身无外戚,赵祯愿为她破例并不难理解。梅妃便道:“官家怎么看这两位公子的?”
赵祯略思片刻后道:“曹诵学问一般,但绘画颇有灵气,何况上次肯为玉安挺身而出,可见他对玉安是一片真心。而莫允贤虽然出身商贾,但才识人品皆称一流,且据我看,他对玉安也该是有些好感的。虽然我很不舍得玉安,但女大当嫁,将她嫁给身边的人,日后她也能常进宫来陪我下棋说话。”
八月十四,祈钧的生日再次临近。
自从辽国使臣端午节前来劝说大宋勿与西夏议和后,朝廷便先后派了两批使臣分别前往西夏和辽国对他们进行安抚。“四谏”之一的右正言余靖受命出使辽国并维护了国朝利益,深得赵祯赞许,其小女儿湘绫恰年方十七,知书识礼,赵祯与梅妃便将其议定为祈钧的王妃,并借着中秋菊盛在琼林苑设宴,邀请皇子、公主和宫外亲友一同参加。
因为是赴梅妃的宴,笙平特意为玉安梳了梅花髻。镜中的玉安娥眉淡淡,双颊光华,是举世无双的妙人儿。
玉梳起起落落,笙平的手沉甸甸的。她知道赵祯也奈何不了子泫和漱雪的婚事,这对有情人终难成眷属。公主和子泫情深似海,却又都那么平静,因此,每一个清晨她都分外紧张,因为她知道或许哪天醒来,公主的床榻就会变成空的。
这些日子随着玉安历经惊涛骇浪,对她不断心生敬佩和怜惜,来霁月阁的初衷已经变得模糊不清,跟着玉安早就变成了一种让她感到踏实的习惯。
正在这时,许承佑送来了子泫的书信。读完信,玉安的脸色仍旧平静,但笑意却藏在眼角。
“公主,高公子说了什么?”笙平紧张地问。
玉安抬头看她,眼睛亮如星辰,“笙平,漱雪向高家提出了解除婚约。虽然子泫的爹娘暂时还不同意,但假以时日,他们定然也无法阻止。”
笙平一把紧紧地抱住她,泪水涌出了眼眶,“这么说我就不用和你分开了?”
“当然!”玉安坚定地点点头,“这世上除了子泫,你是我最亲的人,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和你分开!”
琼林苑内长亭百步,垂杨蘸水,烟草铺堤。是日祈钧并未大宴宾客,受邀者男女共计不过二三十人。璎珞亦在受邀之列,只是她前日吃食坏了肚子,未能前往。玉安到时,子泫、梅家姐妹和传说中的准王妃都已经到了,这余家三小姐眉清目秀,斯文有礼,尤擅诗词对仗,和祈钧可谓琴瑟和鸣。
众人一起煮酒猜谜,好不热闹。宴席将开之时,祈鉴也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他的贺礼竟是曹子建的文房四宝,该宝让文人墨客为之趋之若鹜,如今竟让祈鉴得到了,足见他的用心。梅妃的心也算有了安慰。眼下官家议定了祈钧的婚事,对祈鉴的婚事却一再踌躇,内心的偏向已不言而喻。若祈鉴能真心与祈钧和平相处,倒也令人欣慰。
男女分别入席。宴罢便聚在一起赏菊品酒。青年男女相聚,话题天南海北,论及古今。梅妃随着年纪渐增,也越发喜欢孩子们的热闹气氛,始终笑逐颜开。
祈钧的婚期议定后,祈鉴便成了宫里的热门话题。因祈鉴渐成最可能的储君人选,说媒的命妇将玉京殿的门槛都快踏破了。但祈鉴已隐约感到赵祯已经对新派大臣不再热情,在这晦暗未明之时和任何一派走近都不是好事,故以“须由爹爹定夺”为由拒绝了苗妃相中的几人,亦再三叮嘱她勿热衷操持,否则将“坏了大计”,苗妃被他吓唬后便再不敢擅作主张。
但一波平了一波又起。因西夏和辽国剑拔弩张,辽国便送了几位绝色美女至雍王府,希望将来他能够支持出兵襄助辽国,祈鉴以不忍让几位姑娘背井离乡为由拒而不受,几位美女原本十分愿意回家,见祈鉴本人后发现他器宇不凡,又纷纷后悔,哭闹着不肯离开,最后又是大费周折才没有损害两国邦交。
此事一传开便成了一段英雄拒美人的笑谈。梅妃故而也打趣他道:“要根据这民间议亲的风俗,我们的雍王才貌万里挑一,家世就更不用说了,这契丹的女子若想嫁过来,即便不是公主,也须是王侯千金才行,否则是断不能入雍王眼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