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鉴眉头一蹙,嗓音低沉地问了声,“漱雪现在在哪里?”
“她在后院里捣药呢。昨天为了一个新配方三更天才睡,鸡啼便又起了……”
素玉的话音未落,祈鉴已经匆忙绕开她,健步向着后院走去。
后院是一个不大的场坝,堆放着柴火、草垛,五根木头搭成一个简单的架子,下面有一个火炉,上面正挂着一口小锅。锅里的药香溢满了小院。只见漱雪手握着蒲扇,倚靠在那个木桩上,面色通红,双目微合,一动不动。
祈鉴的心一紧:难道漱雪也染上了瘟疫?来不及思考,他冲上去便打横抱起漱雪向着屋里跑去。
闻讯而来的医官号脉后说并非昏厥,更非瘟疫,只不过是疲劳过度,沉沉睡过去了。祈鉴当场将屋子里的桌椅摔了一地,“你们也知道她是疲劳过度!本王让你们过来可不是来干看着的!”医官、药官和众仆从见雍王在气头上,都不敢分辩,只不停地认错。
漱雪醒来时,祈鉴已经到四处巡视去了。听蘅冰和素玉叙述了事情经过,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责备素玉道:“我早跟你说过了,我做这些事情都是心甘情愿的,你擅自向王爷抱怨,害得医官药官们受了责备,日后还怎么相处?”
蘅冰道:“姐姐多虑了。翰林医官院和御药房的那些老古董成天只想着升官发财,辛苦时却不见他们,姐姐有了好的主意时,他们又站出来横加指责,依我看,早就该好好治一治了。”
“二小姐这是要治谁呀?”院门外传来祈鉴的声音。几人一眼望去时,他已经推门进来了。见漱雪已经起身斜靠着床边,没了大碍,便让仆从将从府衙取来的人参药材交给了素玉。
“你须得补一补,养足了精神才能够继续配置药方。”他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蘅冰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此刻他淡定从容,和刚才以为漱雪得了疫症时可不是同样的表情。最懂得盘算利害得失的雍王殿下,先前既然认定漱雪得了疫症,还敢抱她进屋,在她身边守了大半个时辰?
漱雪见到他立刻起身下床道:“我已经找出这瘟疫的病因了。”
一听这话,屋里所有人都又惊又喜。
“《伤寒杂病论》里曾经有这种病症的记载。前些天我和蘅冰去山上采了些泥土,发现这里的土质稀松,少了很多黏性,当地百姓的饮食里便也少了抵抗这种疫病的成分。”
“书中可有记载用何药方医治?”祈鉴问。
“书中关于治疗方法的记载非常粗略,且药材也非常珍稀,不足以为这么大片的病患所用。”漱雪道,“我这两天正在寻找替代的药材。既然殿下来了,漱雪正好请殿下拨一些人给我,帮我找这些原材料和药引子。”
漱雪之前的担忧已经应验,旧药方压下的瘟疫次第爆发。接下来的几日,祈鉴便命人帮助漱雪找寻各种药材。这些古怪的药方都是漱雪凭借对古人留下的疑难杂症治疗偏方揣摩而成,对药材的选取,剂量的调配都需要反复调试。目睹漱雪的辛劳,医官们也纷纷前来协助。
到农庄的第十天,终于调配出一剂药方。用在三个重症病患身上,三人先后清醒,身上的红斑也渐渐消退。只是这味药中用到了老蟾等令人作呕的东西,要让病患们接受还需要一番工夫。但未及向大家解释,流民和病患便听到了流言,说是雍王和医官为了不让瘟疫流行,便决定毒死病患,封死农庄。
流民很快便围住了府衙,病患也围住了漱雪的住处,查抄出毒性药物之后,更是觉得传言得到了证实。又有病患濒临死亡,漱雪想为他医治,可病患宁死也不愿意服药,最后大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祸不单行。
府衙这头,守城卫来报,临近州县的人也不同程度遭了水灾,没了粮食,便涌过来在城外闹事,打死了好多守城的士兵,城门也眼看着就要被攻破。如果外地流民闯入,城中本已失控的秩序必将大乱。祈鉴即刻让子泫带一千兵士前去处理。
此刻州府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聚集的百姓大都是农庄病患的亲属,听说朝廷要处死病患,特前来讨个说法。
祈鉴正与众人商量对策,门吱呀被推开,蘅冰手握着剑,风尘仆仆又满脸怨气道:“你们快些想个法子安抚那些刁民。他们那气势,像是要把我们生吞活剥似的。姐姐和诸位大人要不是被兵士护着,怕是早被他们伤到了。”
祈钧和漱雪也进来了,掩门后祈钧道:“蘅冰说得是。唯今之计,得想办法消除百姓的误会。”
第二天上午在城西挂幡设台,要处斩满城告示上所说的“妖言惑众”的“御药官”。时间紧迫,为了平息众怒,便找了一个死囚李代桃僵。游街示众后斩立决。血淋淋的白缎使百姓们都看傻了,官府要毒死病患的谣言也总算平息。
但对于新药方,大家仍拒之于千里。人群中有人抗议,其他人便跟着闹起来,甚至冲上台砸毁药材和熬药的器皿。守卫和愤怒的百姓扭打成一团,场面不可收拾。
是时天空有大雁飞过。祈鉴令随从取来弓箭,仰天一射,黑雁中箭落下。百姓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到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停住了动作。
祈鉴放下弓箭,向着人群慢步踱去。待到七嘴八舌的百姓都噤了声,他方才缓缓开口道:“各位乡亲,今天的骚乱不过是因为奸人作祟,起了误会。一切就当没有发生,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他伸手示意,官兵们放开了手中制住的百姓。
“这次的瘟疫来势汹汹,古今未有。据医官们的分析,这和齐州的水土不无关系。为此医官们通宵达旦,得到了这个药方,虽未万全,却给了罹患瘟疫的乡亲们一线生机。大家都知道,每一味药用之得宜则是救命良药,用之不当则是害命毒药。可若大家都不肯与朝廷一起涉险,那医官们又该如何分辨良药和毒药呢?难道你们真的宁愿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的父母、妻儿饱受疾病煎熬而死,也不愿意让他们试一试吗?”
人群中有人说:“我们并非不肯相信你们,只是听说这药方刁钻古怪,有人吃了说不定就好了,有人吃了,说不定会七窍流血、肠穿肚烂而死!”
众人想起听来的各种惨状,不寒而栗。
“那好!”祈鉴咬咬牙,俯身看着楼台下的百姓道,“各位乡亲是否愿意和本王打个赌?”
“赌什么?”
祈鉴伸手指着天空道:“明日午时大家在此相聚,本王派人亲自为你们试药。所有的药材都现场配置,由你们亲自过目。若试药人无虞,列位便不能再以任何理由拒绝医官的药方。”
“若试药人死了呢?”
“那本王就到官家那里负荆请罪,再让官家给大家派新的钦差大臣!”
百姓们见他十分真诚,心底都信了七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片刻后便陆续高声喊:“好!那我们就信朝廷这一回!”“我们跟你赌!”
随后众人便陆续散去。祈鉴回到案前长长吁了一口气,但这一口气后,祈鉴和身旁的祈钧、知州的心情都更加沉重了。漱雪这药方太过刁钻,用来救治病患,就是死马当做活马医,救好了自然好,救不好也可归于天命。可是若要让人试药,如若有了闪失,该如何收场?
祈鉴思忖一番后问漱雪,“这药方有几成把握治好病人?没病的人服用会有什么后果?”
漱雪答道:“个人体质、病症不同,算起来只有六成。健康的人服用这种极热的药,可能安然无恙,也可能发热、昏迷甚至抽搐。轻则三两个时辰,重则三两天。”
无性命之虞就好说话了。知州大人见状道:“臣愿意亲自试药,以安民心!”
祈鉴道:“官家任命我主持治水,试药我也应当算一个。”
祈钧听罢立刻说:“漱雪说健康的人也可能会昏迷三两天,城中情势瞬息万变,二哥若倒下了,这么大的摊子又该谁来料理?”
祈鉴看了看漱雪道:“现在百姓们疑心很重,如果我有所顾虑,便很难安定民心。为了早些解决此事,大家听我提议!凡是相信漱雪药方的人都站出来,一起试药,届时男女、壮少、强弱皆有,就不怕大家不信了!”
他的话音落下后,室内顿时一片窃窃私语。知州和祈钧很快站到了他身边,随即玉安也站了过去。医官们踟蹰不前,正当张医官硬着头皮要站过去时,祈鉴却一把将他拦住了。
“接下来还要辛苦各位大人照料病患,我们几个人已经够了!”
“哪里够了?”门外忽然传来洪亮的声音。门忽然推开了,处理完城外流民暴乱的子泫风尘仆仆地进来,向堂上的祈鉴呈报道,“我虽然不是皇室血脉,但也是朝廷命官,自然要算上我一个!不过是药三分毒,”他迅速将玉安拉至身后藏起来,“玉安身体还没有恢复,就不要让她去了!”
第二十二章 一片冰心
嬴女去秦宫,琼箫生碧空。浊世不久住,清都路何穷。
夜里天气并不燥热,玉安坐在窗前,园中的昙花散发出阵阵清香。她手托下巴,静静地等待着窗棂上的月亮藏到那一片浅蓝色的云彩后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