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个侍卫也上前劝阻。放走了他,无异于放走了可将幕后凶手绳之以法的唯一人证。可子泫也赞同玉安的做法,朝着那人挥了挥手道:“还愣着做什么?”
那人咬了咬嘴唇,疾步向门口走去。子泫会意地望着玉安,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刺杀公主非同小可,如果蘅冰罪名落实,梅家上下都会受到牵连。玉安没有利用这个机会一并除去漱雪、蘅冰,不论出于什么动机,都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更爱她。
一行人在第四天下午赶到了齐州。进城后,随处可见扶老携幼的灾民,衣衫褴褛,面容愁苦。马车加快速度,日落西山之前在济南府府衙门口停下了。
灾民、官军、布施的善人,人山人海。
玉安和笙平跳下了马车。
“这里为什么这么多灾民?”玉安蹙眉问道。
子泫带着一个熟悉情况的当地人过来了。那人说:“福田院和病囚院①人满为患,雍王便下令将府衙开辟出来安置流民。”
敢为天下之先,果然是祈鉴的风格。
“那齐州知州、通判和两位王爷现居何处?”玉安又问。
“他们都住在后面的别苑。不过灾情紧急,他们常常在各地巡视,哪里累了就在哪里歇息,很少回来。”那人又说,“近期瘟疫流行,荆王在府衙里与各位大人商讨对策;雍王一早去章丘视察工事去了!”
让几位侍卫亲军和笙平先去见祈钧,子泫便陪同玉安沿着济南府的主街道一路察看。商铺关闭,沿街随处可见卧倒的流民,他们目光呆滞,周身散发着恶臭。每行百余步,还会见到有人守着刚刚死去的亲人哭泣。
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
等他们赶回府衙,祈鉴已经回来了。这段时间雨水少了,洪峰也小了,修筑堤坝的工程总算在艰难中进行下去,今天已经封口。见到玉安,祈鉴疲惫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国库里拨不出银子,拨一个公主来又有何用?
府衙的粮食全部开仓赈灾了,余下的不足以支持十天。临近的州郡又遭遇旱灾,自顾不暇,更不可能有粮食救命。当地的那些大户便是唯一指望得上的人。可即使他亲自上门借粮,那些人也不买账。
玉安和子泫跟随着祈鉴、祈钧在府衙里巡视了一圈。庭院里的花草树木早就被践踏得凌乱不堪了,到处都搭起了帐篷,密密麻麻都是人。
“二哥,三妹妹,”祈钧道,“今天有瘟疫症状的人新增了两百,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啊!”
“给朝廷的奏报呈上去了没有?”祈鉴问。
“昨天就加急呈上去了,今天应该已经到了。”祈钧答。
“什么奏报?”玉安问。
“这次的疫症十分古怪,无论是州府的医学博士还是民间八十岁的老郎中都认不出来。我们只有急报朝廷,让翰林医官院在京城征集医术高超的郎中过来。”祈鉴道。
宋朝中央和地方都重视医学,庆历年已在局部州府开办医学,由精通医理的医学博士教习医书,培养医官。齐州这种地方的医官和民间的医者都束手无策,足见情势严峻。
这时,有侍卫匆匆来报:“启禀殿下,您昨天抓的那个赵公子在监狱中大吵大闹要见你,他家管家也带着家丁前来要人。”
“混账!”祈鉴怒道,“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他赵嵩打伤百姓,论律当处以流刑。去转告他们,无论他还是他的家人,本王一个不见!”
待祈鉴将那侍从遣走,玉安看到他眼底呈现出一丝忧虑之色。
晚餐是简单的馒头和青菜,这在目前已是很好的待遇了。餐后子泫和祈钧同寝,玉安和笙平则住进了齐州知州夫人的房里。玉安和知州夫人聊了聊齐州的情况,又问她要了些齐州风土人情的记录。
齐州物产丰饶,从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开始,功臣们便乐得分封到这一带的土地。当前这里的诸多权贵之后,其中又数开国宰相、真定王赵普的子孙系为尊。赵家不但是忠贤之后,赵普的曾孙赵焕更与荆国大长公主结下了姻亲。被祈鉴抓起来的赵嵩,正是赵焕与荆国大长公主的养女的独生儿子,更是阎文应的哥哥阎文康的义子。
天下钱财与权力总是不由自主地彼此亲近,怪不得即使饥民载道,却无人能奈坐视不管的他们何。
“雍王为什么要抓这个赵嵩?”玉安问知州夫人。
“有灾民上赵家的仓库偷粮,赵公子便派家丁将他们打了个半死,雍王殿下盛怒,就不管不顾地下令将他抓起来了……”
一个“不管不顾”,可见知州夫人也认为扣押赵嵩的行径太过冒险。
由此看来,祈鉴并不是在做戏,而是铁了心要和豪强斗法。如果赵嵩是昨日被收监的,想必赵家的状子已经递到京城了。
①福田院、病囚院分别为仁宗时期安置穷困病人、乞丐和生病囚犯的官办机构。
第十九章 旌旗半卷
飒岸浮寒水,依阶拥夜虫。随风偏可羡,得到洛阳宫。
第二天天刚刚亮,玉安和祈鉴、祈钧、子泫等人便前往章丘的河段查看。从入河口不远处的高处俯瞰,这一带的地势平坦,千里无遮拦,河内泥沙淤积,河面几乎与河岸齐平。夏季多雨,殷水受黄水顶托无法注入,一有涨水冲垮河堤,河水便会改道,沿岸良田随即会变成一片汪洋。
河堤已经修补好了,七天完工,效率很高。“下次水若再高三尺,这个堤坝也挡得了。”祈钧说,“只是一年一年地这样修,堤坝越修越高,终究只能是权宜之计。”
子泫问道:“何不在旱季将河中泥沙挖掘出来?那样河道蓄水量便会增多,洪水为害也就自然降低了。”
祈鉴注视着那滔滔河水长叹一声,“先前我也向知州大人提过这个办法。可是知州说旱季虽挖了沙,很快新的泥沙又会填充过来,挖不完的。”
玉安眉头微蹙,环视了一番这广袤的土地,道:“我在齐州地理志上见到关于西瓜等作物的记载。这一带百姓以何为生?”
“齐州地理情况复杂,作物品种繁多。不过就这一带而言,农民多种植小麦和豆类。此外便是工匠和手艺人。玉安妹妹何出此问?”祈鉴疑惑地看着玉安。
玉安缓缓道:“既然沿河百姓多种植沙地作物,可见这泥沙是有用的。州府何不放开管制,让沿河农人自由攫取河中泥沙?这样农人可以使土地肥沃,手艺人也有了修桥造屋的原料,岂不比州府一年到头地兴师动众来得欢喜?”
祈鉴仍做沉思状,祈钧已经上前道:“玉安妹妹说的倒是个法子。”
祈鉴一听这话便笑着点了点头,“我就知道,玉安妹妹一定会有妙计的。”
一行人午时回到府衙,开始磋商借粮赈灾和救治瘟疫的大计。为了预防瘟疫蔓延,祈鉴已经下令关闭城门,也禁止城中百姓串访走动,更是严令军士十步一岗维持秩序。
每隔一个时辰便有死亡病例的消息传来。一行人围在府衙急商对策时,朝廷的信使到了。圣旨要求祈鉴第一时间放还赵嵩,并即刻返京,余下事务交由祈钧打理。
该来的还是来了。几个人默默相对。突然间,祈鉴头一偏,晕了过去。
这个时候,病倒无疑是最好的办法。他若病了,便无须即刻返京,治水之事成功再康复,总比功亏一篑要好。治水之事祈鉴费尽心血,大家也同仇敌忾,都很配合他的行动。
因此,雍王殿下便这么“忧劳成疾”,甚至可能染上了“疫症”。信使回京复命了,祈鉴不得不成天在房里待着,但所有的事务仍由他发出指令,再由外面人秘密执行。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下午京城翰林医官院派来治疗瘟疫的医官行队便到了。同行三十八人,翰林医官院派来了十名医官,御药院派来了六名药官,民间征募二十余人,其中两位竟然是漱雪和蘅冰。
玉安和蘅冰对视着。子泫站在玉安的身旁,警戒地问:“你们怎么来了?”
漱雪道:“翰林医官院能抽身的医官不多,朝廷募集郎中,城中大夫听说这里疫症凶猛又缺衣少食,都不肯来。姑姑不放心祈钧,你娘又不放心你,便差我们来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粮库里的粮食越来越少,街头赈灾的粥越来越稀薄。医官们辛苦救治的很多病人,也因缺乏食物而不能痊愈。
借粮的问题已经迫在眉睫。不得已,祈钧又走了一趟。赵家仍旧坚称不放出赵嵩,不但不借粮食,还绝不善罢甘休。其他几家人见赵家不为所动,大树底下好乘凉,也没有人愿意出头。
“就算大上天,他们也不过是爹爹的臣子,何以如此嚣张?”玉安不解。
祈钧叹道:“你有所不知。先帝为表彰赵家世代功勋,曾亲赐金牌。赵家嫡系子孙活罪降等,十恶外死罪免死,他们才有恃无恐。”
知州大人也跟着叹气道:“我们派出去借粮的人回来说,各地目前自顾不暇,再这样下去,怕是非要打开城门,让他们逃荒去!”
“那怎么行。流民涌出去,瘟疫也会散播出去。为今之计唯有让他们开仓赈灾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