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帝后有了定论,王拱辰也不准备继续查探了。正当他带着他的人准备撤离,一个侍从却不小心碰翻了案几上的匣子,断线的珠子满地滚动。惹事的侍从吓得赶紧捡拾,珠宝锦囊放回匣子后,地上竟然还剩着一支断了头的笔杆和狼毫笔头。
第十三章 惊涛骇浪
坐久灯烬落,起看北斗斜。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
侍从正要去捡那支笔,赵祯却一声“且慢”,弯腰捡起那支断裂的笔杆,从笔杆里抽出一块陈旧得几近发霉的白绸。
见赵祯脸色暗沉,皇后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这一看,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我和孩子不能再在这鬼地方待下去,快带我们离开吧!否则我们都会死的!
抬头腐蚀了,只剩下一个“每”字,“鬼”和“孩”的墨迹都湮开了,依稀难辨。
他将那白绸扔到皇后手中,怒吼道:“违反宫规必得而诛之!”一甩衣袖便愤然离去。
后宫归皇后总管,出了这种事,她也气得快晕了,“这沈海棠简直疯了!”
玉箫试探着接过她手中的白绸,轻声说:“娘娘息怒。海棠册封前是按照宫规验过身的,怎么可能有什么孩子?”
事到如今,“暗查”已不足以解决问题了。皇后决定以整饬后宫风尚为名彻查此事,并一早放话出去,“最近查到了有人贩运宫中物品到外面变卖,谁要是做了亏心的事,三天内前来自首还能留得性命。若要被查出来,绝不宽贷!”
很快,玉箫便奉旨到各殿阁彻查。小至粗使宫女,大至掌事嬷嬷,每个宫殿有人被抓走时,都是一片鸡飞狗跳。玉箫的人在别的殿阁里都是查盗窃和赌博为主,唯独到了金华殿,重心却在海棠的卧房。
很快,玉箫便从海棠的卧房搜出了一摞羊皮卷起来的药方子。玉箫虽不懂医术,但也懂得一些基本常识。这里面有几张方子书写得整齐,可上面的药搭配在一起不但不能治病,反而会伤人元气,就算学徒也不会开出如此拙劣的药方。
药方的用纸和字迹一查便知出自梅医官之手,表面看是糊涂医生开的糊涂药方,实际上却藏头藏尾,是私通往来的铁证。而先前笔筒里的白绸则名叫雪绢,是天圣五年,即十七年前回鹘送来的贡品,只有太后、皇后和尹美人分得了一些,尹美人便成了头号嫌犯。
皇后气得脸色铁青,“尹晓蝶这个贱妇竟然和梅岭海有私情!真是活腻了!”
事情的后果太可怕。尹美人和梅岭海虽已经死了,但雪绢上分明写着他们有了孩子,如果查证玉安并非皇家血脉,她就必死无疑。
任何和尹晓蝶有关的事都是皇后的心结。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她保不住玉安,也不想保她了。
第二天早上第一缕晨光刚刚照到东华门,皇后便派人秘密查探当年尹晓蝶所在的戏班。要证实玉安的身份,尹晓蝶和梅岭海何时相识就是关键证据。但未及派去的人回来,各殿阁娘子便一起到了柔仪殿,名为来向皇后了解真相,实则是要皇后给她们一个说法。
皇后只能招呼大家落座,“既然各位娘子这么关心这桩案子,就一起等着,待我传问了最后的证人,自会给你们一个清楚的交代。”说完,她便吩咐玉箫去催传尹晓蝶所在戏班的班主夫妇,同时也差人去福宁殿呈报赵祯。
戏班班主夫妇带到。两个人早被暗中收买,说法流畅且一致:当年梅医官便是他们戏班的常客,梅家有红白喜事的时候,他们还被请上门演过几出戏。这么一来,梅医官和尹晓蝶的私情在入宫之前,玉安的身世便成了糊涂账。
柔仪殿上下哗然。赵祯疾步进来,早已怒气冲天,喝道:“把玉安给朕带上来!朕要亲自审问!”这些年他为了曾经对尹美人的辜负一直心存歉疚,而今这一切却变成了一个笑话。
大殿里静寂无声,赵祯燃烧的目光投向跪在地上的戏班班主夫妇,十几年前他就是从他们手里带走尹晓蝶的。如今看到他们,他火冒三丈,道:“你们两个最好老实交代!要是敢有半点儿欺瞒,朕灭了你们九族!”
玉安很快被带了上来,她身着一袭金色纱裙,面色红润,看起来明丽而庄重,手腕的鸡心手镯更是红得夺目。尚美人见她似有准备,目光一转道:“官家,笙平怎么没来?她可是梅娘子拨给玉安的人,说不定最清楚这其中的缘故。”
梅妃怒道:“尚明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梅娘子可不要动怒。”尚美人轻笑道,“梅医官虽已经死了,但他做出这种丑事可是要牵连家人的。梅娘子还是趁早想想自己怎么撇清干系吧!”
梅妃冷笑道:“你说话可要积点儿口德,腹中的孩儿在看着你呢!”
“你……”尚明珠气得脸色通红。
笙平很快便被带上来了,她显得很紧张,进殿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不敢环视四周,只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这是临行前玉安教她的,万一有什么事,她只管说不知道,保住自己为要。如今子泫江南巡察,莫允贤回乡扫墓,她必须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走到帝后跟前,玉安和笙平先后跪下行礼。赵祯看着玉安,目光冷峻得就像冬日的寒冰。玉安的心里隐隐作痛。
“大家看,”尚美人又说话了,“玉安公主的这柳叶眉,这鹅蛋脸,这仰月口,是不是很像一个人?”
一旁有人忙附和道:“说起来玉安公主的眉眼和梅娘子真有几分相似呢!”
他们的话立刻起了作用,赵祯怒气攻心,抓起玉如意便向说话的人掷去,怒喝道:“你们这帮长舌妇都不想活了吗?”
被砸的人额头鲜血直流。
“官家明鉴。”梅妃连忙起身跪下,哀恳道,“家兄生前为医官院院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才走了不久就有人污蔑他,您可要为他做主!”
皇后也沉声发话了,“梅妃此言差矣。是不是污蔑谁说了都不算,只有证据说了算。”说完,她便令人将雪绢及相关记录、药方里书信的抄誊本一并呈交到了赵祯面前。
“将戏班班主夫妇给朕带到跟前来!”赵祯咆哮道,“你们从实招来,当年朕认识尹晓蝶之前,她是否就已经跟梅岭海好上了?”
“回禀官家……”戏班班主夫妇吓得哆哆嗦嗦,“梅……梅医官常常来看晓蝶的戏,也常常送她东西……至于是不是好上了,小人就不知道了……”
赵祯的目光一下子转到玉安的身上,他疾步走下台阶捏着她的脸。他手的力气那么大,玉安感到两侧脸庞火辣辣地疼痛。“你究竟是谁的女儿?”他闷声道。
玉安纹丝不动地迎着他的目光,明净的眸子却没有半滴泪水。她张开嘴,一字一句地说:“玉安死不足惜,但如果爹爹的妃嫔可以被人栽上不贞的罪名,您的亲生女儿也会被人陷害,您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保护不了,又如何保护天下人?”她转头,犀利的目光投向一侧的戏班班主夫妇,道:“何况如果真如他们所说,尹晓蝶在进宫之前便与人私相授受,当初他们岂不是欺君之罪?杀了我之前应当先杀了他们!”
戏班班主夫妇吓得魂飞魄散,连忙磕头请求饶命。尚美人忙道:“官家,他们是玉安公主身世的关键证人,您千万慎重啊!”
“尚娘子,”玉安转向她,恨恨地说,“我听说海棠死的那天早上您被人下了昏睡药,可有此事?”
既已撕破了脸面,尚美人也再无顾忌,答道:“是又怎样?那是因为海棠想偷我的首饰潜逃,因此给我下的药。”
“既然海棠想盗窃首饰,为何您身边的宫女们没有昏睡,只有您一个人睡着了?”
“海棠是金华殿主事的,离我最近,自然可以屏退其他人。”
“海棠死的头一天晚上已是皇后亲自下碟册封的沈美人,难道这天晚上她还要在你房里伺候着?”
“是她自己说不舍得我,要尽最后的主仆之谊。”
“我也听说玉叶桥的附近没有滑落的痕迹,玉叶池并不深,池底的淤泥和水草也没有显示挣扎的痕迹,可有此事?”
尚美人开始觉察到问题不对劲,冷笑一声以掩饰内心的不安,道:“我又如何得知?”
玉安见周围的人都在认真听着她的话,目光便转回到了赵祯和皇后身上,道:“玉安斗胆请爹爹娘娘开棺验尸,我敢以性命做赌,不仅尚美人服用了昏睡药,海棠也服用了,她是睡着死的!”
一时间殿阁内哗然。赵祯和皇后都十分震惊。
尚美人道:“玉安公主,你明知道入土为安,偏偏要求开棺验尸,究竟是何缘故?”
“海棠是怎么死的关系到皇家声誉,也关系到她的名节。她如果是枉死的,在阴曹地府也不能投胎转世,又怎么入土为安?”她转向赵祯和皇后的方向道,“所有证明尹晓蝶和梅医官有私情的证据都和海棠有关系。如果海棠是被人害死的,那她身边的一切物品都可能是有人事先设计好的,就都不足以采信。”
皇后已经听出了端倪,正要进言,赵祯似乎和她想法一致,先说话了,“玉安虽是戴罪之身,但她的话不无道理。朕不单要对宫中苟且之事严惩不贷,更不能容忍倾轧陷害!着即请御史台彻查沈海棠、尹晓蝶的案子!班主夫妇和玉安交给御史台狱关押!梅家上下各自禁足!还有你,”他的目光投向尚美人,“安心在金华殿养胎吧,没有朕的口谕就不要到处走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