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玉安,赵祯面露喜色道:“难为你想得周到。听贾相公说,你已经把经书都读遍了?”赵祯所说的贾相公是新拜的参知政事贾昌朝,玉安在一次讲筵时见过他。玉安很喜欢他“披云似有凌霄志,向日宁无捧日心”的诗句,而贾昌朝亦颇为赞赏玉安的博闻强识。
“贾相公谬赞,玉安只是读个大概,懂与不懂就都那么过去了。”她思后答。赵祯尝了一口羊肉汤,味道尚佳,赞赏地点点头。
玉安为他盛汤时一瞥奏章,道:“爹爹可是在为李元昊苛求议和之事烦忧?”
是时宋夏正值和议,西夏李元昊倚侍辽国,和议中态度强硬要求“岁赐、割地、不称臣、弛盐禁、至京市易、自立年号、更兀卒为吾祖、巨细凡十一事”等诸多苛刻要求。中书门下平章事晏殊及两府大臣大多厌战,欲悉数应之,却遭到近年颇有军功的范仲淹、韩琦等人坚决反对。这些人屡次上疏要求不可一味求和,应内整政事,外肃边境,朝廷两派大臣各抒己见,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赵祯点点头,想起当年她评点《洛神赋》的情景,便问道:“既然《史记》和《汉书》都读过了,你以为该如何应对此事?”
赵祯已下诏召范仲淹和韩琦回京,心中自是早有了主意,玉安因此道:“孩儿只晓得朝中当官的和军队当兵的都是坐食俸禄的人,少则天下不安,多则民间重赋。纵观历史,任何一项国策和人一样,都是有生命的。国朝恩养士大夫和募兵的政策本是安定天下的妙计,但经过八十来年却长出诸多枝蔓,是该修剪修剪了。”
赵祯眼里闪过一道光,却没有立刻称赞她,而是一扬眉毛,笑道:“羊肉汤味道很好。谁教你做的?”四年下来,玉安已略识赵祯的性情,每当他要掩饰心事便会顾左右而言他,会扬起眉毛并带着仅会在唇角停留的笑容。
“小时候姐姐教我做的。”玉安垂首答道。
如果赵祯还记得与尹美人相处的细碎点滴,她的谎言便会不攻而破。但不出玉安所料,赵祯并未发现什么问题,但这个话题却引起他的伤感。重重心事之外,生母李氏的生忌亦困扰着他。李氏生前他未尽孝道,而如今正倡行简约,他也只能默默怀念了。
玉安道:“爹爹是否在为章懿太后的忌辰烦恼?玉安愿意代替爹爹尽孝。”
玉安所表现出来的细心与敏锐,已远远超出了她的年纪,这回赵祯没来得及掩饰他的惊讶。赵祯自然不会答应她的请求,但推己及人,他想到了她的母亲尹美人。
“晓蝶……”他努力去回忆那一个榴花盛开的季节,“她的生忌亦快到了?”
玉安默然应道:“就在后天。”
赵祯点了点头,“那日你乘我的车舆前往拜祭吧!她若活着,今年也该三十余岁了。”
他的话音落下后,内侍入殿禀告称高子泫奉命见驾,赵祯即刻命传。子泫紫袍锦冠,进殿后向赵祯行大礼,再转而向玉安行礼,玉安还礼。
赵祯呵呵笑道:“子泫,你来得正好。玉安的生母尹氏生忌快到了,我准她前往拜祭,你一路同行护她安全!”
子泫即刻答是,随后抬眼看玉安,玉安也正在看他。近在咫尺,二人之间却像隔着一层薄雾,谁也不能将对方看清。
第三天清晨,玉安便乘着独厢牛车出西华门给尹美人“祭坟”。由于是赵祯“恩旨”,为免张扬,随行只有笙平和两个车夫,子泫骑马近身护送。
这是玉安第一次出宫。人间四月,莺歌燕舞,杨柳扶堤。穿过汴梁城的闹市,商贩叫卖声、客户讨价还价声、童稚呼朋引伴的声音,声声入耳。过了许久,贩夫走卒声音渐歇,车舆已经过朱雀门和南熏门,出了市坊。耳畔响起的不再是集市的喧嚣,而是农夫的劳作声和牧童的歌声。日上三竿时,玉安问:“现在到哪儿了?”
笙平答:“快到四平坡了。”
玉安叫了停车后,见天气炎热,便打发笙平去前面的农家为车夫讨点儿水喝。笙平走远后,她亦跟着下了车。子泫见状立刻翻身下马。
“累了吗?”他追上她问。
玉安摇摇头,目光落在他额头的一道疤痕上。子泫摸了摸那道疤,笑道:“没事。半年前去索拉尔的路上遇到劫匪,我打断了他一条腿,他留给我这条疤。”他随即仰望天空,说:“稍事休息就起程吧!耽搁了,天黑之前就赶不及回宫了。”
“不必了。”玉安从车里取出装香烛纸钱的篮子,“就在这里吧。”
子泫吃了一惊。四平坡是安葬宫人的处所,尹晓蝶身为四品美人,论理应葬在皇城西南三十里的墓园。
前方是一个很大的阴坡,一丛翠竹,半湾溪流。苍翠之间挂着一块破旧的经幡,像是一座庙宇。两人徐徐在青埂上行走,未散尽的露水沾湿了鞋袜衣襟。子泫取来一根木棍,一脚踏上前去,一路为她拨开茂密的青草。直到马上要下田埂,他狠下心,伸出手拦住了她的去路,“玉安,你就没有要跟我说的话吗?问问我这些年都去了什么地方,经历过什么事……”
他曾经说过要踏遍河山,将天下的故事讲给她听。而如今玉安迎着他炽热而怨恨的目光,嘴角只剩一抹冷笑。她从他身边挤过去,他身体一歪,一只脚便踏入荞麦地里。
“索拉尔是个好地方,物阜民丰,也是兵家要地,你应该留下的。”玉安回过头,终于开口说话了。
子泫惊急而恼怒,“什么?”
玉安轻声嗤之以鼻,未再答话。他被她的淡漠和讥笑的语气惹怒了,更有一种受伤的感觉。但职责所在,他只得咬咬牙忍住情绪,追随她来到庙宇的庭院下。
庙宇没有僧人,且年久失修,半面墙已经坍塌,泥土和着近旁的溪水,滋生了一大丛艾蒿和鸢尾草。堂中的佛像上落满了尘灰,旁边的一个瓦盆里残留着纸钱的灰烬,不过神龛上的油灯却仍旧亮着,火光随风轻摇。玉安点燃了一炷香。子泫抓住香问道:“你糊涂了吗?墓地离这里还有半里!”
玉安推开了他的手,“那不过就是一个乱坟岗,难道还指望有个墓碑留下名姓不成?”
“明知是枉费工夫,为什么要来拜祭?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求官家将她移葬陵园使香火永继?”子泫分不清自己是在责备她,还是在发泄心中的怨气。
玉安将那炷香奉在龛上,嘴唇一颤道:“你是要我去提醒官家亏欠了‘那人’,还是状告皇后逾制处理丧事?”
“玉安……”他急躁地叫她的名字,她却不再回头看他,音调冷如腊月寒冰,“高子泫,我想安静一会儿。”
她的话再次触到他的痛处。四年了。她拔掉了他临行前送她的茶花,而今冷漠地对待他的每一句话,可见她从没有原谅过他,又或者根本就没有看重过他。
子泫心冷如灰,一甩衣袖便向外走。正要跨出门槛,耳边嗖地响过一丝风声,他本能地一躲,一只飞镖不偏不倚地射在门柱上。他飞身扑向玉安,玉安躲过一劫,他的胳膊却被射中了。拔出飞镖向来时方向掷去,但见一个人影嗖地从一个角落闪到另一个角落。子泫正要拔剑追击,佛像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如果想活命,你就不应该那么蠢。”
子泫一惊,右胳膊钻心般地疼痛。飞镖有毒。
一个中等个子的黑纱蒙面人从佛像后跳下来,身形举止颇像读书人。角落里的人也走了出来,这人身高六尺,眉心有痣,依稀可辨是江湖中人。两把剑指向他们。子泫挣扎着站起来,一个趔趄又摔倒在地,玉安连忙扶住他。
“别动!”她搀扶他躺倒在地上,迅速扒开他的伤口。飞镖射中的地方鲜血汩汩直流,更糟糕的是,因为毒素扩散,伤口附近已有大片的黑色血痕。这并不像烈性毒素,但已经足以致命。子泫的头一阵眩晕,嘴唇发青,呼吸变得急促。玉安想也没想便立刻俯身吮吸毒血。
子泫的胸口顿时热起来,“玉安,不要……”他虽然眩晕,却仍旧清醒。他想阻止她,却又不敢惊动她。玉安吐完第二口毒血后呛了口气,第三口毒血便吞了一半,很快她胳膊发软,支撑不住地倒在了地上。
蒙面人仍旧不放心,取出草绳将他们绑在一起。
“你们是打劫吗?我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可以给你,命也可以给你,你快救救她,一定要救她……她要是死了,我们都活不成了……”这是子泫晕倒前的最后一句话。
读书人转身对眉心痣说:“表弟,你下的是毒药?”
眉心痣哼了一声,“我说过,如果是皇帝,我便给他下一剂麻药,逼他下旨还舅父清白,可如今来的却只是他的女儿,倒不如玉石俱焚,也算报了仇!”
“他们会死吗?”读书人的语气有些担忧。
“现在一人分了一半儿的量,估计也就是昏迷一阵。”眉心痣轻声一哼。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读书人说。
“你想要的结果根本救不了外公和舅父。”眉心痣不以为然。
一计瞒天过海加二人的谈吐形色,玉安总算分辨出了头绪。她拂去额头的秸秆,勉强支撑着自己,虚弱地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们是有备而来,早把我的来路弄清楚了……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们就是前不久因私印纸币代替实银而被判处斩刑的苏州首富莫世瑁的孙子和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