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四年多了,他还会记得她吗?
帝后及太子行队似皆有心事,从升平楼回来,玉安亦心情不好。四月的天气本温暖湿润,这天下午却突然变得阴沉。玉安在书房里整理完手抄书册后,便去观文殿归还之前借来的书。
从庆云殿到观文殿有三条路,玉安想快去快回,便挑了平时不常走的小径。这条小路比较偏僻,要穿过功德坊外的几道回廊。行至功德桥后的竹林,玉安听到窃窃私语的人声。定睛一看,竟是小林子和宫女金莲。不久前璎珞行笄礼后,闵昭容晋封为淑仪,这金莲就是那时入她殿阁的。金莲和小林子是同乡,在宫里比别人亲近,这点玉安亦是知道的。
四周很安静,他俩的谈话声一字不差地传入玉安耳里。
“官家和娘娘都很神秘,连阎都知亦不在侧,我是伺候茶水的时候才听到一两句的。好像太子殿下不乐意回来,是皇后八百里加急谎称病危,他才心急火燎地赶回来了……”
“太子殿下为什么不愿意回来?”金莲关切地问。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不过我倒是听说高公子喜欢上索拉尔的公主,也不愿意回来,若不是皇后急诏,兴许他现在已经做了索拉尔的驸马了……”
说到这里,小林子警惕地四处张望。玉安藏不住,便轻轻咳了两声。小林子和金莲连忙从竹林走出来,慌慌张张地跪拜。
“你们好大的胆子。”玉安冷笑道,“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嚼舌根议论太子。”
那日玉安折杏为凭,小林子便照她所说方法试了试,掷两次,赔三个,本以为会输得一塌糊涂,谁知不但没输,百局下来还赢了三个铜钱。依约玉安亦会给他三个铜钱,但他自然不在乎这个,而是服了玉安,总央求她教他和其他内侍赌钱时胜算之法,因此便熟络起来。此刻他便借着这点儿交情,嬉皮笑脸地说:“公主神机妙算,定然是知道小的在此,才特意前来擒拿小的。”
玉安知道他在赖皮,瞪他一眼后道:“以后再没大没小,当心你的脑袋。”小林子和金莲连声说是,玉安便绕过他们走出了竹林。
金莲望着她的背影,忧心忡忡地说:“这可如何是好?要是传到皇后耳里,她非揭了我们的皮!”
小林子松了口气,狡黠一笑,“要是让别人听去,说不准就有麻烦,但若是玉安公主就可以放一万个心。”
“听说高公子喜欢上索拉尔的公主,也不愿意回来,若不是皇后急诏,兴许他现在已经做了索拉尔的驸马了……”小林子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越过小山丘,玉安突然胸口一堵,又绞痛起来。她扶着一棵树,不停地深呼吸。不觉间已是大汗淋漓。疼痛稍缓,她却远远看见怀孕的杨美人和她的侍女正向着柔仪殿走去。谷雨将至,正是播种移苗、埯瓜点豆的时节,据皇后的懿旨,今年主持观稼殿亲农仪式的荣耀便落到了眼下最为受宠的杨美人的身上。
正在这时,柔仪殿方向突然有几个小宫女疾走而来。遇见杨美人,小宫女一边行礼一边哭泣,随后便匆匆向着各殿阁分散行去。
“正阳公主过去了!”这是玉安唯一听清的话。
第六章 苍梧愁色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宫廷的气氛就像夏日天气,上午还喜气洋洋地迎接太子归朝,下午便沉浸在正阳公主薨逝的悲恸中。皇后悲伤覆顶,紧紧抱着正阳的遗体不肯松手,几近昏厥,许久后才被贴身侍婢玉箫劝开,让公主的遗体移送皇仪殿治丧。丧礼由礼部执行,除了赵祯特别恩准服齐衰、全程扶棺的高子沣外,并无僭越。
发丧那天,玉安和其他公主一起,服齐衰粗麻布①为正阳送行。正阳最贴身的宫女捧着正阳及笄那日的画像,画中的她站在霁月阁芳渚后的蔚凉亭畔,笑如春风宛转。
“三姐姐……就像咱们不是什么公主,而像民间的那些姑娘,自由地逛庙会,看皮影戏,捏泥人……”正阳的声音仿佛从画中传来。
宋廷虽然倡简,但当时宫廷民间皆看重丧礼,何况正阳公主乃帝后之掌上明珠。尽管欧阳修等人上疏主张“简葬”,以免劳民枉费,但悲伤之中的帝后仍旧役人无数打造坟墓、石兽、碑碣等,宫中佛事超度,法事僧道诵经设斋,出殡这日更是纸烟蔽空,打幡、捧牺牲器皿行队数以百计。高子沣身穿粗麻布衣,神情麻木,扶着正阳的棺椁走了出来。
人心如处荆棘,不动不伤,动则伤透。高子沣和正阳公主深情厚谊,他却在这一刻经受着这令人痛不欲生的阴阳两隔。
玉安麻木地看着豪华的丧仪,思绪却有些飘忽。丰厚葬品、恢弘仪式都不过是做给世人看,未必是逝者所愿。倚床泣血的正阳,即使耗尽最后一丝气息也未能为自己说半句话。
仪仗出了皇仪殿大门,玉安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脱口而出道:“慢着!”鼓乐和巫师依稀闻声,面面相觑地停了下来。有人议论纷纷,机灵的小太监已经飞奔去禀告帝后了。
玉安走出了行列来到高子沣的跟前。高子沣憔悴的脸上显出几许惊讶和愠色。
玉安说:“把正阳的嫁衣带上吧,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东西。”
高子沣和正阳一向发乎情止乎礼,鲜有深谈,嫁衣之事更是闻所未闻,故此刻惊得目瞪口呆。
玉安只觉有手在她背后推动,言行皆不由她控制,“穿上那身嫁衣嫁给你是她最大的愿望,亦是她最大的遗憾。给她换上她最喜欢的衣裳,让她泉下安息吧!”
高子沣正要说话,身后突然传来皇后的声音。皇后适才听到这番话,泪水再次在眼眶里打转。“她真是这么说的吗?”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
玉安退到一侧,低头答是。
死一样的寂静之后,事情却出乎了玉安的意料。高子沣从人群中走出来,平静如冬日冰冻的深湖。行至赵祯、皇后的面前,跪地拜道:“陛下、娘娘,正阳生前臣没能好好陪她,现在她走了,臣请恩准让臣接她的灵位回家,好让她魂魄归时,再和臣说说话……”悲伤之处,他背脊颤抖,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你的意思是……”帝后不解其意。
“请允许臣为正阳披上嫁衣。”
正阳终于穿上了那件世代相传的拈金浣花缎嫁衣。穿红衣的她,仪态安详,宛若含笑。事发突然,棺椁仍在皇家陵寝入葬,但灵位却以高子沣正妻的身份进了高家宗祠。
玉安在正阳丧礼上的一句话成就了一段阴阳婚,顿时在宫廷引起各种非议。谷雨到了,宫中女眷和朝堂命妇在观稼殿举行仪式后,又齐聚大相国寺为农耕祈福。那天从宫外回来,玉安的胳膊和脚掌几处是伤。
回到朱紫阁,天已经黑了。笙平一边为玉安红肿的脚踝上药一边说:“公主,我看她们就是故意推你的。这些人可真是,高公子迎娶正阳公主是他自己提出的,又不是你的主意。”
药签触碰到伤口最疼的地方,玉安哧地吸了口气,笙平连忙帮她吹了吹。
玉安望着伤口,扑哧一笑,“我倒不觉得这是个坏结果。你看,高公子的哀伤有了寄托,而皇后和高家的姻连亦达成了。各得其所,也算是不幸中的一桩美事。你真以为我不讨人喜欢是因为我少做了讨人喜欢的事?其实我即使做再多,他们也未必喜欢我。正阳长年病倒在霁月阁,还不是人流如织?如果给别人挣不来好处,怎么做都是枉费心思。”
笙平手一抖,碰到玉安的痛处。这次,疼得玉安直咬牙。
按照玉安教授的方法,小林子在后宫赌局中可谓如鱼得水。不过他还算机灵,哪些钱能赢,哪些不能赢,多少亦有些分寸。玉安平日吃穿用度都很节俭,常常打赏宫里的下人,小林子跑得勤,亦得了不少好处。作为回报,他便给玉安说了许多宫里的新鲜事。正阳辞世后赵祯常常失眠,在观文殿通宵读书的事,就是这么听来的。
玉安得令到观文殿借书已经四年,为了不惊扰赵祯,她通常都在赵祯去各阁听讲筵时过去。但正阳公主病逝,近期辽宋边民摩擦频频,军饷用度入不敷出,西北少雨影响春耕……接踵而至的内忧外患,任赵祯是铁打的人也定然无法消受。这个时候的他最脆弱,也最容易接近。这天晚上,玉安便准备去看看他。
走到门口,她示意当值的内侍不用通传,从笙平手中接过自己亲自熬煮的饮食,穿过重重青纱幔帐,径直送至御前。
“我听说爹爹为了节俭宫中用度,熬夜读书时宁可挨饿也不传唤御膳房,便在朱紫阁炖了您爱喝的羊汤。此乃我月俸支应,爹爹大可放心。”
因大宋主和的政策,其每年都要给辽夏等国缴纳丰厚的钱粮丝帛。去年辽国又重兵压境﹐遣使求关南地﹐还是大宋遣知制诰富弼出使辽朝才平息此事。然而这些看似光鲜的结果只不过是满足士大夫文人气节后的自欺欺人罢了,谈判的结果自然又是增加岁币。此期赵宋为求安定,亦大量募集流民和贼寇入伍,军事开销越加庞大。新年来赵祯接连下发了削减王宫贵胄和后宫用度的三道圣谕。为堵住悠悠之口,他便以身作则,即使深夜饥饿难耐也不传唤夜宵,而其连年未置夹衣的消息更是不胫而走,在辽夏军营早传为笑柄。只有辽国皇帝耶律宗真不但不觉得好笑,反而更加尊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