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安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这个衣橱乃紫檀木质地,镶包银质镏金花边,纹理纤细,雕刻工艺精巧,是上品中的上品。按照正阳的指示,玉安打开镏金花锁,从橱中檀香木箱里取出那套嫁衣。这套嫁衣乃拈金浣花缎和纭裥绣制成,精妙光彩,逐霞龙凤极尽绰约祥瑞之态。鲜红的缎面衬着正阳的肤色,如雪地之红梅。正阳的手轻轻拂过上面的珍珠,脸上露出一丝羞涩而幸福的微笑。
“这件嫁衣是我外婆出嫁时,全国最好的十二个绣娘绣了三年完成的,说是要世代相传……现在传到我的手上,却怕是再也穿不上了……这是我心里最大的遗憾。可是我不能说出来,我不想拖累他。”
玉安看着她,仍旧不知该说些什么。正阳说话太急,突然剧烈地咳嗽。玉安想要帮她做点儿什么,但正阳咳得浑身都抽搐着,她完全派不上用场。她慌忙起身去叫人,却被正阳一把抓住了,“不要叫人……我一难过,就有一百个人难过;我一哭,就要惹得一百个人哭。我的病铁定好不了,也无谓让更多人伤心了……”
玉安停住了脚步,觉得自己的胸口闷得快爆炸了,笑不出来,哭不出来,也说不出来。正阳咳出了血,眼见着就要滴落到那件价值连城的嫁衣上,玉安扑身用袖子挡住了它。大片的血污染红了她的衣袖,只有一滴落到嫁衣上,将一片白翎染成了红色。
正阳这一咳,一瞬间玉安似觉自己的心痛病亦要发作。待心绪稍微平静,她指着嫁衣说:“我帮你收起来吧。”
这时,徐嬷嬷在门外通传,“公主,皇后来了!”玉安站直了身。
皇后风尘仆仆地进来,身后跟着一队端着各种汤药饮食的宫女。“正阳!”她急匆匆地行至床前,“听说你吃不下汤药,是真的吗?”
“我……”正阳有些歉疚,又有些娇喃地说,“汤药太苦,喝到胃里就恶心。”
皇后嗔怪道:“这怎么能行呢?生病就一定要吃药,才好得快呀!来,娘亲在汤药里放了冰糖,你努力喝一点好吗?”
玉安虽不通医理,但亦知道正阳喝不下药并不是因为药苦,而是她的肠胃已严重弱化,再无法接受任何刺激。果然,正阳的脸上露出惊恐之色,但那丝恐惧很快被笑容替代,她终究说了声“好”。
玉安看在眼里,五味杂陈,施礼告退后便退身离开了。她不想看到她们的温情,也不想看到正阳的绝望,这个地方她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从柔仪殿出来,玉安支走了笙平和阿葵,想静静一人到各处走走。春日的宫廷碧波荡漾,绿柳拂墙,花团锦簇,一派富贵祥和。柔仪殿南面是赵祯居住的福宁殿,再南边是中门和外朝。为了避开人多的地方,玉安踟蹰了片刻后向着西头的万安宫方向走去。行至供奉太祖御容的寿宁堂后,一树明灿灿的杏花下,两个小太监正躲在浓密的树荫里掷铜钱玩。
宫廷太监分归内侍省(前省)和入内内侍省(后省)管辖,后者因多在后宫服侍帝后嫔妃及皇子公主而更易得到尊重。
两人皆为有品级的太监中最低阶的内侍黄门,其中一个是赵祯身边的小林子,玉安在观文殿借书时见过。另一个似为内侍省的,对小林子颇为恭敬。宫里赌钱虽是禁忌,但掷铜钱这等闲暇游戏却并不着紧。玉安一声轻咳,两人都红着脸行礼,但却并没有慌张。
玉安走过去,见小林子跟前堆满铜钱,那内侍黄门衣襟里却只剩十余个铜子,便笑道:“多金呀多金,你这名字起得可真吉利,半晌工夫便赢了这么多钱。”多金是小林子的小名儿,宫里鲜有人这么称呼,听玉安这么叫,小林子鼻子一热。
“回三公主的话,小的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小林子心情很好,谦恭而俏皮地答话。
玉安瞥了一眼那内侍黄门,又看了看他们赌钱的道具,问道:“你们玩了多久,可就是玩掷正反面吗?”
小林子又答:“不足半个时辰。本来是玩正反面的,但承佑觉得无聊,便换了种玩法。他要正,我要反,他每回掷一次,输了给我一个钱,我掷两次,输了给他两个钱。”
玉安瞥一眼那内侍黄门,他的头微微低垂,恭敬而含蓄,她心里暗自一笑道:“你叫承佑,不知姓什么?”
“回禀公主,小人姓许。”那内侍黄门拜后答。
玉安的目光没有从他的脸上移开,须臾后他亦颤巍巍地抬头,目光落在玉安双肩处。玉安微微颔首道:“你可读过《算经十书》?”《算经十书》乃前朝国子监算学馆教材,本就难得,本朝注重诗文,少有人读此类书籍,故她这么一问,小林子顿时吃了一惊。
“回禀公主,小的不才,曾在学士那里读过《周髀算经》和《九章算术》,后来上头下了诏书后便没再读过了……”许承佑徐徐回答。宋初曾有宫廷学士教授内侍读书识字,但有大臣谏言称内侍读书会祸国殃民后,赵祯便下令取消了这一政策。
“你可愿意调入后省当差?”玉安又问。
未等许承佑回答,小林子已经沉不住气了,连声道:“他确曾提过此事,但公主若肯提携,他自然巴不得了!不过公主你也真神了,怎么知道他读过算什么书,又想入后省的?”
玉安神秘一笑,却不回答他的问题,蹲下身轻轻拨弄那几个铜钱一番后对小林子说:“你赢了这么多,且试试每输一次给他三个铜钱,看他能不能将你的铜钱赢去?”
小林子连忙一脸戒备地搂着赢来的铜钱道:“那小的岂不赔得精光了?”
玉安伸手从头顶摘取一枝杏花递到他手中,道:“以此为凭,一百局下来,你若输了,他日我双倍还你。你若赢了,我亦给你相同数量的铜钱,如何?”
这是稳赢不赔的生意,小林子陡然来了兴致,连忙问:“好倒是好,只是公主岂不是吃亏了?”
玉安忍俊不禁,道:“我敢打赌,你顶多能赢他十来个铜钱,这点分量我还是支得起的。”
小林子仍有些恍惚,但他身旁的许承佑却心如明镜,已经俯身给玉安行礼了,“小人斗胆也向公主讨一枝杏花。”
“这是何故?”玉安故作茫然。
“公主是天上下凡的神仙,他日殿阁里若有差事,哪怕是洒扫粗活,小人亦愿意效犬马之劳。”许承佑伏地道。他的脸埋得很深,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伺候公主比不上伺候官家油水多,许承佑此前一心想去福宁殿,七公主跟前有了缺口也不愿走动,这会儿突然变了,小林子十分惊讶。这时,却见玉安微微颔首,再折下一枝杏花赠与许承佑,便转身离去。
春天的梦乡是最舒适的,但晨光熹微的时候,玉安便被院墙外的喧哗声吵醒了。笙平挑灯出门查看,急急回来禀告:“公主,是太子殿下要回宫了!”玉安顿时睡意全无,笙平连忙掌灯并伺候她更衣。
“阿弥陀佛,太子殿下果然平安!只是怎么回得这么急?”
玉安一边整理衣袖一边说:“此一时彼一时,肯定出了什么事。”
半个时辰后,大庆殿的内侍到各殿阁传达圣谕:太子及随行车队绘制边防图凯旋,特许车舆进宫。大庆殿觐见后便设宴升平楼,四品以上后妃、皇子、公主一同前往庆贺。
玉安的心顿时像插上翅膀的云雀一样轻盈。她急急忙忙施粉黛,戴钗环,穿上最心仪的衣裙。旁人未有一言,她已经面红至腮边。是时窗外风过竹林,落花簌簌,传至她耳里也似成了车轮和马蹄穿过苑东门的声音。
时辰未到,玉安不得不安静地在朱紫阁里等梅妃那边传信过来。四年多里二皇子、四皇子皆行了冠礼,二皇子赵昕,表字祈鉴,三年前封西平郡王加同平章事,次年晋封雍王;四皇子赵曦,表字祈钧,两年前封定康郡王,次年晋封荆王。他们的生母苗淑仪和梅昭仪亦分别晋封为贵妃和梅妃。
终于挨到梅妃遣人过来,玉安在笙平的陪同下乘着小轿前往升平楼,提早在楼上等待太子行队的到来。宴席午时一刻开始,巳时三刻时方见太子行队过宣佑门,出了外庭。七八人同行,全队形容疲惫却秩序井然。坐骑最高大、走在队伍最前面的自然是太子赵昉,表字祈铉。他身着华丽朝袍,威风凛凛却似乎心忧如焚。
虽然距离遥远,但玉安很快在人群找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他在太子身后不远处。
四年多前离去时,他还不到十三周岁,不过是个撒娇任性、稚气未脱的孩子。如今他身高七尺,双眸明澈,皮肤泛古铜色,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稚子。每每玉安夜深人静时想到他,总最先想起中秋月夜昭文馆外那个对外面世界无限憧憬的表情:“翊善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万卷书可以知古今,万里路可以识天下。有一天我也会到外面的世界去,把我知道的故事都讲给你听。”
少时不经意的一句,每每在玉安脑海浮现时,却像是一个约定。
她的胸口和脑子都热热的,耳畔一片静寂,听不到别的声音。但以如此激动的心情等待着,结果却令人失望。那日子泫似太子般心事重重,亦始终陪侍太子近侧,与帝后为伴,甚至没有片刻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