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芸听如此说,低了低头,颇有不解道:“不管怎么说,府上也是无心之失,况且,府上的亲戚长辈既无大碍,又特特前来投奔,想来,也不至于怪罪,祝夫人不必过于内疚了。”
保宁侯夫人听说,将手一摇,叹说道:“并不是我放不下,实是这事里……大太太不知,我们家老爷虽是嫡出,却是填房所生,出生不久便没了娘不说,又兼着我那公公素来以风流才子自居,不过碍于母命才娶了这房妻子进门,待婆婆去后,略守了两三月便又聘了新人。至于我们老爷,更不入公公的眼,不过是当时家里的老太太尚在,新太太未曾生育,又有一两个忠仆扶持,才勉强长到了三岁上下。谁知那年家里老太太去了,我们老爷失了庇佑,时常的三灾六病不断,后来居然有个道士说,我们家老爷八字不好,不是克自己便是克了亲人,家里那些人竟真听了,也不顾我们老爷还病着,就这么把我们老爷送到了庄子上。说是安心养病,可在庄上,不说请医问药,竟连衣食也无人照管。还是族中有宗老看不过眼,出面对我公公说,若不想要这个儿子,出继了便罢,何必这样折腾,害了族中的风气……”
邢芸听了,心中更是一团雾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跟着唏嘘了几声。
保宁侯夫人这才忽觉话里带了几分怨气,脸上略现出几分尴尬来,端起茶盏略用了一口,方才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族里本是见着我们老爷可怜,借话弹压一二,可万没想,这话竟正合了那起子糊涂人的心思……我们老爷被过继给了族中绝嗣的一房,承嗣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先前我说的那位族中长辈……虽说那房里无权无势,不过守着几亩田地过活,但那位长辈待我们老爷,真个如亲生的一般。若不是后来一场疫病突来,我那公公一家子皆一病不起……眼看膝下没了子嗣,自己也病重难愈,我那公公又逼着族中……”
邢芸眼皮子一抬,这保宁候的经历真真奇葩,生为填房嫡子,前有原配生的嫡长兄,后有妾室生的庶弟,本来分家时想占点便宜都不容易,还摊上个不靠谱的父亲,恨屋及乌,放着庶子不出继,反把他这个嫡子过继给了别人。
按说过继也罢了,从此就是两家人,各过各的日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不起日后几十年河东河西。
可大概是保宁侯的父亲亏心事做多了,得了报应,一场疫病下来,膝下的子嗣死了个干干净净,就连他自个也快到阎王跟前报到了,这时候倒想起死后没人上坟添土了,又把保宁侯给过继了回去。
这过继来过继去,也不嫌麻烦,而且邢芸心里阴暗的想着,要是保宁侯他爹不早死,估计还得再过继一次……
“人心都是肉长的,那几年相处下来,不说老人家舍不得,就是我们老爷若能自个做主,也是不肯离去的。虽说族中又择了嗣子出继,可老人家到底伤了心,也不肯再点头应承,只是接了个无父无母的隔房侄女在身边养活。族中人都以为这位长辈不肯过继,是打算日后为隔房侄女招赘,虽不赞同,一时也罢了休。谁知那位长辈将侄女儿养到十五岁,又将侄女儿嫁了出去,一个人从此青灯长夜,吃斋念佛。那时我们老爷才刚做了官,听得这事,心里很过不去,又是派人探问,又是送东西的,那位长辈不见也不收,就连我们老爷亲笔写的书信.托了族中兄辈上门转递,那位长辈也原封不动的送还。到了后来,那位长辈的性子越发古怪,竟连宗族中人也避而不见了……我们老爷一直在任上,既托了族中照应,见着族中没有信来,如何会……”
保宁侯夫人絮絮叨叨不已。
忽儿帘子一动,一个穿着青色纱衫子的丫头进来道:“宴席己是预备好了,只不知摆哪一处儿,还请夫人示下?”
保宁侯夫人这才停住话.看了看邢芸,对着那丫头道:“今儿天暖,这儿虽好,但太阳却晒人,倒不如摆在园子的流水亭里,那儿凉快不说,静赏绿荫花树,倒也佳妙。”
那丫头答应着去了,保宁侯夫人和邢芸说了一会儿寻常闲话,便邀着邢芸起身,方走至门口,就有船娘摇了一只木舫来,再是细致不过了。
木舫从倒影水中的桥洞里划过,晃晃悠悠沿至曲曲折折的回廊到了堤岸尽处,众人起身下船,往前行了数十步路,转过一处假山叠嶂,豁然又换了一处天地。
只见一条碧水蜿蜒盘旋,至东边墙角假山石下流出,中间一座精致小亭,亭顶重檐上四股晶莹的银练顺着飞角倾泻而下,雾气阵阵,一般凉气扑面而来,数丛月季蔷薇如簇锦般环绕亭边,流水夕畔更满植兰草,香气袭袭,沁人心脾。
邢芸一眼看去,饶是她前世曾游览过不少园林古建,亦赞叹不已,心中暗道,这番景致,只怕与元春封妃之后的大观园相比,也毫不逊色。
这还只是一个新兴的保宁侯府,京中的皇族外戚又不知是何等气象,难怪日后就算有着四王八公的名头,又出了一个贤德妃,贾母提及自家,仍只说是中等人家。
邢芸还道着,贾母原是在人前谦虚的缘故,可如今看来,若非日后有个贤德妃撑腰,就依贾府那一代不如一代的爵位,在这权贵满街走的京中,到底算不算中等人家还未尝可知呢?
虽是这样想着,邢芸脸色却依旧如常,含笑着随保宁侯夫人进了亭中。
丫头们献了茶,又捧了热水花露香胰等物来备着众人洗手,至于安放筷箸,斟酒上菜之事,也皆由丫鬟侍候,邢芸只依礼而为。
迎春自小养在贾母身边,又儒弱老实,在府中时除去每日请安,向来也只爱在自己房中看书下棋,并不怎么走动。
今日随着邢芸出门,在保宁侯府中逛了这么一程,早有些疲惫,况又是炎天烈日,一热一冷,不免乏味,略动了几筷子菜肴,便端着茶小口饮着。
保宁候夫人见了,倒也明白了几分,对着迎春笑道:“你很不必拘束,只当是在自己家中,有些想吃的想玩的,尽管说,我叫人备着去。”
邢芸听了这话,忙拦说道:“她们姐妹向来如此,在家也是这样,并没有什么,夫人好意,我是知道的,只是不必再费事了。”
保宁候夫人听了,微微一笑,说道:“不过几句吩咐的事儿,怎能算的费事?何况那日我一瞧二姑娘便极喜欢,只恨不能接过来,养在膝下?纵然待二姑娘好些。难道大太太还不许?”
说着,保宁侯夫人又看了一眼邢芸,拉着迎春的手看了看,对着邢芸笑道:“说来,我瞧着二姑娘真真可爱,倒有心得个螟蛉之女,只是不知大太太舍不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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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微风吹动树叶,略微带走几了分闷气,有气无力的蝉声不知疲倦的嚷着,惹的廊下贪凉的婆子使劲挥了挥手中的扇子,仿佛这样便能将那些不知好歹的知了连同暑日燥热一并扇走一般.
忽有一个穿绸着锦的丫头提着个食匣,打月洞门那低头走了过来.
一个婆子懒洋洋的抬了抬眼皮子,将扇子往身上拍了拍,提高了声音道; '呦,这是哪房的姑娘 , 要到哪去,这儿热得很,仔细叫汗味熏着你,倒不好了''
话才说出口,就见着那丫头抬起了头,朝着这边看了过来. 那婆子手中的扇子一摔,忙不迭的站起来,直笑到; '平姑娘,您怎么过来了, 我 说 怎么 ......可是二奶奶有什么吩咐?那里用姑娘亲自过来,随便差使个人也就是了。 平儿看了那婆子一眼,点头笑到:妈妈坐在这地上可 舒坦?’
那婆子脸皮一动,忙忙赔笑着解释到:"实是天热,一点事也干不了,一动就是一身汗,我们也是瞅着没人了,才歇歇脚,姑娘放心,我们都瞧着呢,误不了差事。”
平儿将食匣一抬,颇有些无奈的皱了皱眉,向着那些婆子悄声说道:“你们也忒不像了,幸儿今儿是我遇着了 ,若是二奶奶亲自过来,见着这般,岂有你们的好果子,不挨顿扳子撵出去,就是你们的运气了。这些日子奶奶的心火旺着呢,偏你们就这样胆大,不是自找没趣是 什么?”
那个婆子听了,忙上前笑道:“我们何尝不知道,都是这天热,我们一时给晒晕了 头,这才糊涂了。” 说着又忙忙上前去接平儿手中的食匣,笑道:“姑娘且歇歇,这食匣沉着呢,姑娘仔细勒了手,我们替你拿着。”
平儿闻言一笑,摇头道:“能有多沉,还是罢了吧,我可不敢混指使你们,一会子人来了,寻不着你们,岂不是平白生事。”
先前打扇的婆子听了,忙笑道:“姑娘说笑呢,平日没个吩咐,那些姑娘嫂子们,还差使我们不停呢,谁这么有功夫四处寻人去。”
平儿听了,微微笑道:“有没功夫的,自然也有有功夫的,平日里依头顺尾的,尚有两三场气生,何况眼下呢,妈妈们都热得昏了头,别人就舒坦着?
说话间,就见绣橘从房里出来,快步走了过来,众婆子忙上前请安问好。 绣橘见了 平儿,不觉好奇,上前行了礼,笑道:"平姐姐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