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可能是请到了什么关键人士,希望借这个机会先得点印象分,他的资历尚浅,能把人请过来估计是花了不少心思,我作为他期望最深的学生,自然不能让他失望。然而,当门再次被打开时,我看到来人,却犹豫了。
宋老师一身浅色便装,带着招牌的温和笑容缓步走入,就如一阵清爽的风温柔吹来,大家看到他,精神都为之一震。对于本科阶段的学生们而言,宋老师一直是传说中的人物,在场的人都有些喜不自胜的兴奋。我忽然见到他,说心里没有一点波动是假的,但是我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容易被心底微妙的变化所影响了。
徐老师不知道我们之间的渊源,还特别为我们做了介绍,我也便如初识一般,礼貌地称呼了宋老师一声,为他简要地介绍了学社的情况和在场的其他社员。
宋老师看着平静的我,脸上闪过一丝异样,虽然转瞬即逝,但仍然被我捕捉到了:他很惊讶于我如此淡定。其实我也没想到,不过半年,再面对他,自己的心境就能如此平和了,曾经我也以为会需要很久很久。
我不确定自己若与他“正面交锋”起来,是否还能保持住现在的心境,就找了一个靠边的位置,想避开他,可是我还没能坐下,他就组织大家把座位排成环形,以便交流。
我原本距离他最远,重排座位以后却成了距离他最近的,我不知他是否是故意的,曾经的教训告诉我不要自作多情,坐下就好。
我向他介绍了这次的思辩主题,一个怪诞庞大却能激发人真正思考能力的主题,他听得认真,看着我的眼神深不见底,竟让我不敢与他对视,但我并没有选择妥协,我让自己看着他的眼睛,直到说完,才将目光自然地移开。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却证明了我也可以掌握主动权,这也鼓励了我不再担心会被他影响,接下来的辩论时间,我发挥了自己最佳的水平,其他社员受到我的影响,也不再顾忌宋老师的身份,纷纷加入论战。
但是不论我们的问题多么奇怪,角度多么刁钻,宋老师都没有被我们难住,始终有条不紊,谈吐从容,将难题一一化解的同时,还能给我们以点拨。在我们以往的相处过程里,我并没有机会看到他的这一面,因而也不免惊讶于他的博学睿智。
活动结束后,我遵照徐老师的嘱咐去送他。我们并行在空空的走廊里,很久很久,都是彼此沉默,直到走到一楼,宋老师才忽然开口:“你的社团很不错。”
他的称赞淡淡的,不是长辈对晚辈的赞扬,是平等的欣赏,这是第一次,他没有把我只当成孩子来对待,我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感觉,而他也在此时停住了脚步。
我看着他,心底不再有莫名的怨恨、痛苦和挣扎,我知道自己到了真正告别曾经的感情的时候了。我的世界因为真正的放下而豁然开朗,我仰起头,看着他,微笑出来:“宋老师,我做到了。”
宋老师注视我许久,最终也展开了一个微笑:“我知道你能做到。”他将一直拿在手中的档案袋递给我,厚厚的,很有分量,“这里面有一份拉丁语学习笔记,里面列举了我总结的一些学习拉丁语的要点和方法,如果你想得到去剑桥交流学习的机会,最好多掌握一门语言,以你的天赋,时间完全来得及。里面还有一份建议列表,包括这段时间你需要阅读的书籍,以及与来访教授交流时需要注意的方面。”
我没想到他竟然已为我准备了这么多,这么充分,我很惊讶,也很感动,可是我却不想接受。我不想再依靠他的帮助达成目标,宋老师却将档案袋放进了我的手里,轻轻握住:“拿着吧,这只是老师给学生的一些指点。”
宋老师没有等我回答就离开了,也许是怕我拒绝他,可是我怎么会拒绝他呢,不论如何,他总是我的老师,我也总是他的学生,这一点,不论我之间发生过什么都不会改变。
几个月之后的选拔结果没有辜负他的指导,我顺利进入复选,他的推荐信,则提前为我锁定了名额。
我对这次剑桥之行充满期待,钟文宇却说我会后悔去那里,因为那里有宋老师的过去。但我并未在意,我已经走出苦恋宋老师的阴影,我不认为他的过去会对我有怎样的影响,我甚至很怀疑,距离宋老师去那里求学已有十几年,那里是否还会有人记得他曾去过。
我和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出国,对异国生活的好奇和求学剑桥的憧憬远远多过在异国他乡生活的担心,然而我们的好奇与憧憬,也只存在于国内和飞机上,从我们踏上异国的土地起,挑战便接踵而来,没有给我们一分一毫的适应时间。
由于学院内已没有可提供的宿舍,我们又没有提前在校外租房,刚开始的几天,不得不几个人挤在一间校外的日租房里,而接下来的时间里,找房子,办理各种手续,调整时差,熟悉新的老师、同学,以及与国内完全不同的教学模式,都让我的生活如同打仗一般紧张。
等我基本适应了在剑桥的学习生活,我在剑桥的第一个学期也步入尾声,迎来了西方的传统假期——圣诞节长假。
圣诞节是西方国家的传统节日,在剑桥,圣诞当天更是火车停运,商铺关门,亲友们都聚在一起欢度节日,我本以为这天对初到剑桥的我来说,会是一个孤单的日子,可是教授美学和文学理论的文森特·史密斯教授却改变了这个可能,邀请我到他的家中一起过圣诞。
他是个才华横溢的教授,也是宋老师在剑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时的导师,因为我的推荐信是宋老师所写的,他对我在剑桥的学习生活一直有所关注与关心,能得到他的邀请到他家中与他一起庆祝圣诞节,对我而言是相当大的荣幸。
史密斯教授在学校里总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可是在家里就变得非常幽默随性,也许是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回忆过去,史密斯教授与我聊着聊着,就说起了宋老师当年在剑桥时的事情,不可避免地,也提到了宋老师的妻子。
他对宋老师妻子的去世非常惋惜,当听说她的父亲也于几年前去世,她的母亲身体也不是很好时,更是沉默了足有十几分钟。我试图宽慰他,他却说我不能理解,他到书房里取来了一本相册,薄薄的,里面的相片都是关于宋老师和他的妻子的。
29真相
史密斯教授耐心地为我讲述每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告诉我宋老师的妻子有多么出色,多么有才华,上帝早早将她带离这个世界,是多么大的失误。
尽管他有意控制,但我还是能感受到他对宋老师的妻子有一种特别的感情,不是师生之情,但也并不是爱情,他看着宋老师的妻子时,目光会变得渺远,仿佛不是在看她,而是透过她在追忆另一个人。
这意外的发现令我好奇,但我并不打算探究,我能感觉到那是史密斯教授埋在心底的秘密。而他对宋老师妻子的回忆,也没有让我感到痛苦或妒忌,只是让我认识到了自己与一个出色的青年女性的差距,让我努力的方向变得更加清晰。
晚上我从史密斯教授家中离开,沿着宁谧的剑河慢慢向住处走,看到远处住户家中透出的温暖灯光,想着是否要给宋老师打个电话,他曾在英国多年,想必圣诞节对他也有特别的意义,然而我拿出手机,手机却没电了。
我举目四望,开阔的河岸旁只有两个流浪汉似的人在游荡,脑海里蓦然闪现出中国留学生在外国遇袭的新闻,令我不禁加快了脚步。可等我终于走到住处附近的主干路,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被人跟上了。
我已来不及跑,环顾四周,才发现周围的房子全是暗的,没有人在。喊人帮忙是不可能了,而我身上此刻除了钱包手机,就只有一只随身携带的钢笔。
我在衣袋里拔下笔帽,在那人按住我肩膀的一瞬间将笔尖戳向他的脖颈,可是他的反应却异常迅速,反手一抬便牢牢扣住了我的手腕,对我喊出来:“宋小双,是我!”
在这么遥远的异国他乡,在这样的危急时刻,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是汉语,更不要说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可是那张耀眼的面孔却是那么清晰,清晰到不容我怀疑:钟文宇真的坐了十二个小时的飞机,在火车停运的圣诞节,在我手机关机的情况下,来到剑桥找到了我。我从没想过除了宋老师,还会有人愿意为我跨越半个地球。
剑桥的冬天虽然不似重北那么冷,但夜晚的温度也在零下,钟文宇打不通我的手机,也找不准我所住的具体位置,为了不与我错过,竟然就在主干路的避风处等了我将近两个小时。
我看着他冻得通红的耳朵和手,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钟文宇则直接将我拥进怀里,紧紧搂住:“宋小双,你上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开手机,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出事了。”
我想要解释,可钟文宇却更紧地搂住了我,甚至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宋小双,你总是这样不顾我的感受,说离开就离开。四年前你是这样,四年后你又是这样,我们之间的关系刚刚变得密切起来,你就跑到了这里,临走前才告诉我,让我连个准备的时间都没有,到了这边以后,你又从来都不主动与我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