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第二层,一枚粉色香囊映入眼帘,虽然颜色已呈黯淡发旧,却是存于他们之间最为长久纯净的东西了。祁容瞳孔微微缩紧,当瞄向旁边静置的雪刃,刃身仍如侵过冰泉般明寒,带来短瞬刺目。
他眯起眼,隐隐间,仿佛从中看到那血染白衣的丽影,又仿佛看到靳恒最后怒不可遏的眼神,一句话,倏然窜过脑海——
小心将来,遭老天爷的报应啊!
他身体不禁震动一颤,才看清楚上面正倒映着自己一对瞳眸,尽处,隐蕴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罪恶、欺骗、丑陋、恐惧……就如同带脓的血,一点点无法遮掩地流溢而出……
“哐”一声响,祁容猛然推上柜格,阻止了这段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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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明媚,奚勍着一件宽松的芙蓉色袍裙,发髻上别了几支梨雪簪,垂下流苏灵动颤摇,映得面容柔润如脂,清婉之中又透出几分女子独有的娇媚。
她身子本就纤丽细长,如今怀孕五月有余,更令高高隆起的小腹看去格外明显,被祁容一旁小心翼翼搀扶,身后,还远远跟着一批侍从。
御花园内,他们闲庭信步,好似一对鹣鲽情深的普通夫妻,对视谈笑,欣赏着园内秀丽风景。
来到一处半多高的纷繁花荫前,祁容刚扶奚勍坐下来,就听她“啊”地一声惊叫,顿时吓的不敢乱动。
“怎么了?”他满脸紧张地问,生怕刚才哪个不小心,惊动了胎气。
奚勍瞪大眼睛,似乎感受着什么,一会儿突然吐字:“动了!”
祁容见她手抚小腹,立即明白过来,神情由紧张转为欢喜,激动得像个孩童:“真的?”
“嗯!”奚勍点头,指尖点点位置。
祁容一时喜极,将半边面颊轻轻贴隆起的小腹上,随呼吸缓慢起伏,入了神地听着。
然而过去半晌,他什么也没听到,皱眉却仍不放弃,最后反倒让奚勍不耐烦起来。
“娴儿别,别动,朕听一会儿……”祁容握住她开始敲打的手,微笑,语气极是讨好。
奚勍只得继续保持这个姿势,没多久,终于等到祁容有些失望抬起头,但脸上依旧挂满笑容:“还是过一阵子,朕再听听好了。”
奚勍嘴角斜扬,开口道:“第二个容!”
祁容揽过她的肩膀,微笑补充:“也可能是第二个娴儿。”
奚勍一听,脑海里开始纠结。
祁容却不意,上方光阳晃得他微微合眸,似乎是种无边幸福带来的晕眩,那字字更轻美若一缕细沙碎逝风中,动心扉——
“无论是男是女,朕只喜欢,朕与娴儿的孩子,……”
奚勍抬头,那张雪润的脸上盈满笑意,何其柔情,何其蜜意,让想起山涧溪畔,千万梨花齐齐摇曳的情景,春风不及的温柔,足可看痴世。
忽然觉得,即使醉死这笑容里,亦是心甘情愿啊。
微风拂过彼此专注的眼神,额心相抵,鼻尖厮磨,阳光耀亮身后那丛红艳的花海,将周围一切都罩上金灿灿光晕,远远望去,倘如遗世仙卷,美到如此不真实。
☆、第148章 子降
霜笼皎月,冻云稀星,窗外的夜晚,仿若黑色流苏倾泻而下,天,变得愈发寒凉。
殿内四周,一脉灯光如水明华,奚勍半倚金色床榻上,被旁边兽炭香炉烤得暖洋洋,近来随着腹部不断隆起,她几乎不怎么下床走动。这会子用过膳,祁容正陪一旁剪纸花,而她摆弄着罗云宫新送来的小衣物,挑喜欢的款式放置一起,过会拿双不足巴掌大的小锦鞋空中划来划去,似乎把它当成船来玩了。
祁容不时抬眼去瞧,目中含笑,无奈且宠溺。稍后,将剪好的纸样递到跟前,其实这些没费多大功夫就完成,都是奚勍之前纸上画了他的样子,被沿边剪下,或许这样看去,让她觉得更像自己的脸吧?
奚勍开心接过,祁容则笑了笑:“娴儿,朕天天都陪着,下次画些别的吧?”
“不!就画喜欢的!”她自己有个圆形雕纹精致的粉盒,里面放着各种漂亮纸花,都是祁容剪给她的。
一句简单拒绝的话语,却令祁容心底生出暖动:“那,娴儿画一辈子,朕就为剪一辈子好了……”
深挚、浓烈的情感,隐藏软如轻风的声音里。
下刻奚勍身子微微一动,颦起黛眉。
祁容转而微笑,知道是小家伙又开始肚子里不安分,习惯性地把脸贴上去。
每当这个时候,奚勍看到他面容上会焕发起淡淡的明润光泽,温祥宛若春华绽放,似乎腹中传来一丝轻微的响动,都能令那颗心变得激动澎湃。
“可真是淘气。”祁容静静听着,语气里尽是无限柔溺。
就二温情间,桂顺的身影突然映屏风上,吞吞吐吐道:“皇,皇上……”
“怎么?”祁容不禁蹙眉,想他若无急事,平时绝不会这个时候来求见自己。
桂顺顿了片刻,道:“北镇朔王府那边,有急报……”
祁容闻言,脸色骤然一变,正欲问些什么,但碍于奚勍旁,没再开口。
“娴儿。”手被握住,奚勍觉得那动作因某种情绪而变得僵冷。
祁容面上却笑道:“先歇息,朕去去就来。”
奚勍想拉住他,但对方已经情急地起身走了出去,很快,弄秋匆匆进来伺候。
“娘娘别担心,陛下刚才说一会儿就会回来。”见她目光一直落隔室的屏风上,弄秋马上出言安抚。不过心里却明白,近来皇上都是哄娘娘睡熟后才肯离开,方才走的这般焦急,恐怕其中真是出了什么大事。
想到祁容一瞬的表情变化,奚勍也隐隐意识到有事发生,可现不方便走动,只好弄秋的陪伴下,安静等待。
一个时辰后,到了奚勍该就寝的时间,但祁容依然未到,也不见有小太监过来通传,弄秋猜想皇上今晚或许不会过来了,正犯愁怎么跟奚勍解释,就听外面传来一声长宣,祁容已经走到殿门外。
此刻他仍如往常一样,目中凝笑,神情温柔,可是奚勍却留意到,那刻意微扬的双眉间,正掩藏着经过几番沉淀,才逐渐缓和下来的悲伤,就像他每次望向自己时,偶尔所流露出的神色。
“娴儿,睡吧……”祁容替她盖好锦毯,知道自己若不来,今夜她定不会乖乖入睡。
奚勍看着那眉宇间的哀倦,那纤睫微颤时勾带出的落寞,手忽然从毯缝边伸出,拉起他现如此冰凉的手。
对于这个举动,祁容有些怔愣。
奚勍抿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整顿不好措辞,缓慢吐字道:“容,不难过……”
轻轻一句,却将极力掩饰的面纱撕破,正因为无数夜里的相拥缠绵,朝夕相伴,让祁容这刻才明白,他们已经做了一年多的恩爱夫妻,融血连心,即使埋藏心底的感受不说,也能被她轻而易举地察觉出来。
或许从今往后,自己真的只剩下她了。
奚勍眼前一晃,突然被祁容搂怀里,看不到埋入发丝间的脸容,只觉那怀抱明明小心翼翼,却又让感到很沉很重,好像压抑的情绪累积太久,一直寻不到可以释放的空间,所以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将沉痛一点点传染给自己。
“娴儿,朕现,就只有一个了。”
朔王病逝,虽然之前病情有几分好转,但最终没能熬过这个冬季。对祁容来讲,朔王曾经被他视为自己生命里的唯一亲,自小的救命之恩,养育之情,令他今生无以回报,即使察觉与母亲之间存某种微妙的情感,但同时他也知道,这个,是真的疼爱自己,自己决定走上复仇道路,充满冰冷黑稠的生命里,所带来过的一缕温暖关爱。
只是最后,这双一直背后默默支持、温暖的手,最终还是将他推上与心爱之的决裂道路,自此,他成为帝王,却承受着他无可想象的绝望痛苦,与朔王之间,也出现一道永远看不清的隔阂。
柔软青丝被他从后抚摸,那优美地菲唇凑近耳畔,低语呢喃着几个字:“若是将来,连也离开……”
他开始恐惧地颤抖,令奚勍深深感受,一时心碎似的忘却呼吸。
同样的问题,已经问过无数次,回答过无数次,可因为看不到结果,只能这样永不知倦地问下去。
一瞬间,奚勍心疼现的祁容,仿佛卸下一身伪装,像脆弱的单叶寻求温暖与安慰,并且,也像怕失去呼吸一般,搂着她不放。
“不!”奚勍摇头,把手拉过覆上腹部,纠正道:“还有他!”
祁容随之一震,眼中悲色猛然破开一丝清醒,惊悟。
对,不是她,而是他们,这个,不久即将出世的孩儿。
窗外风声呜咽,朦黯的天空开始飘起零星晶粒,今冬的第一场雪,已经不知不觉地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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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和113年一月十六,鹅毛大雪从清晨一直下到深夜,愈发疾快紧密,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回廊下精巧的绢纱宫灯闪烁着微弱光芒,没多久也被风雪遮盖,看去宛若一排排洁莹发光的晶体。
倾鸾宫偏殿,祁容身披纯白狐氅,脸容肌肤就如同坠肩上的几瓣轻灵雪花,腻透得快要融化,同时因某种焦躁,还落染着几许微红,彩灯流光下,透出一种不真实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