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怔地望着他,我说不出话来。
他眉眼硬朗如墨,光影在他眼窝悄悄打下深邃的暗色。轻抿着的唇不苟言笑,却是在此时有了一分笑意,光洁的下巴谦卑地抬着,望着我的眼睛如海似浪。
像饼儿的那个宫婢替我拍撸了衣服褶子,起身先行告退。我久久地立在那里,迈不出一步,说不出一言。
我生怕他牵起我的手说一句什么良辰美景何不来一发这类的话。
而他先言,打消了我这揣测:“永安公主。”
我楞住。
随即明白他这是在叫我,而我的揣测不在这一刻成真也将会因为这个“封号”下一刻成真。
深吸一口气,明白既定则是无可再议,我如今说什么也都由不得我了,道:“今日是大典?”
“是。”韩之繁应道,“你腿脚不便,也不用一直站着。这场大典也仅仅是昭告皇城子民罢了。”
我根本也问不出类似“为何不早早与我说”这样的话来啊。只得挤出一个笑,生硬地应下,而韩之繁却是上前一步将我搂在了他的怀里。说话声随着胸口的微微震动,我的脸极烫,而他衣襟微凉。
整个人僵硬着,却听他言:“从前是我错了,我晓得自己退缩不敢担当,如今你可愿意原谅我?”
是他退缩,是他莽撞,是他不谙,是他的错,我怪他我怨他我恨他,可惜日子不能逆流,过往也仅仅是过往。
即便那个戏子念着唱词说什么:“这一出戏,从开头便没有他,末了,自然也没有他。”而我如今却是不信了。
万不可一语成谶。
开始无他也罢,中途他上了场,难道最后谢幕了还要将我抛下?
我梗塞着喉咙口,闭上眼紧抿着唇几乎是在发抖。
我不愿回答他,而选择了另一种更加伤人的话:“林述呢?”
他眼里都是震惊与悔色,嘴角画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涩与自嘲。
干干笑了两声,对我说:“我找到你的时候,只有你一人。”
我低头,不让他看清神色,不愿去想那最不好的情况是如何,复又质询他:“除了脚伤,找到我时,其他可是无恙?”
“衣服后沾血,我不晓得是你的……还是他人的。”
“孩子无恙。”我忽的出声。
“我知晓。”他道。
我猛地抬头看他,胸口挤满了惊疑与困惑。他竟然知道,而我自己也是在这一段时间之内摸索出来的,思及那时的林述问我可否来了月事,而现在小腹也真正开始微凸,一开始还以为是肚上长膘,可日渐浮肿的双腿倒是不得不令我想起娘亲对我说过,她在怀我的时候双腿肿得不得动弹。
本也就是一个试探,因为我伤在腿上却依旧是每日服药,骨折一事一般躺个十天半个月也就大致好了,可我依旧在喝着汤水,令我猜想定是有其他干系。
而他如今给了我确切的回答,让我猛地明白过来。在京中时,外传我有身孕,可他依旧如常,我当他是装作充耳不闻,没料到他一开始便是知道的。如今真的有了身孕,我虽喜但悲。其父在何处,我亦是不晓,光凭我自己一人的能力,想要得到消息也是万难。
而韩之繁不让我继续深思,面皮僵硬却是硬生生地抿出一个笑来,眼底是薄薄的希冀,令我不忍,让我动容:“你曾说过,若我俩生一个孩子,你为士,我为商,那孩子也不会遭人眼,亦是严谨博识。而今你有了身子,那孩儿身世不会因我而遭人鄙夷……我也能带他游历,增长见识。”
我问此话差点落下泪来,恼我当初所言,以致今日他所语,让我心中愧歉。韩某人何许人也,竟是将话说得如此低,将自己摆在了这么一个位置。
“让我做他爹爹,可好?”
心里的提防因此一句话而彻底溃败,即便是懂得不该给以他希望,却是不容我再狠心拒绝。
“对不住。”而我声音轻至于无,却不允许自己声线有半分颤抖。
他偏头一笑,仿佛一切不曾发生,似是戏谑似是自我嘲讽,“我被封了嘉和侯,虽是空名,却也是让我同宸国的长公主和亲的。”
而今我是长公主。
其实一开始便猜得到这结果,什么相像的面容,什么女婴,什么爹娘之姻,什么饼儿廖夫人,什么老奴……可我硬要故作不知,以为假装不知便不会发生,可这因缘巧合总是那么离奇。
这时候便是五味杂陈,什么滋味都辨不出了。
“今日既然是大典,还是不要太多耽搁了。”我说着虚话,不想有什么更多纷扰。
“好。”
站在高台之上,听着司仪礼官天师各自拉长声音宣念着的大片骈文,眼皮昏沉,耳鸣如蜂。
眼前明明全是大红,而我看到的却是一片灰白。
借来了几本书,是关于游记、关于涉险的,心里念着林述,细细推敲反复对自己说道他应不会有事。若是雪崩之后的两到三天内被营救,此人应是没事。而雪底的温度相对较高。林述也可用雪水补充水分,他指不定是先醒了便来寻我,而我只是先一步被韩之繁找到罢了。有或许他接到有关太傅的消息,人命关天,便是先赶了回去。
休养着腹中子,而我虽成了宸国的长公主,却也是闲人一枚,安心养着胎儿,看着书。太医叮嘱说万事小心,因为我先前差点小产,所以如今饮食作息都要注意。
宫婢口中的驸马接了一单子生意,也因我看似强健实则体虚的公主病而交给了手下人,一心陪伴在我身边。
却让我不小心撞见他也在喝药。
“你怎么了?”我纳闷。
“喝药调理罢了。”他不肯多说,我亦不好勉强。
而我总在找时机,找一个恰当的时机,提出一个恰当的要求,比如:让我回雅国。
有时装不经意提及思乡思亲之词,却被一些人装作听不懂,顺便夸我这诗做得好。
倒是韩之繁听闻了第一次,便问我是否要回家。
我晓得女皇极其看重他,将之比我这“阿姊”更为看重。宸国虽古,却不善商,因而国库常年空,以致于皇城古朴,万万比不上雅国的繁华。而韩之繁是商人,是经验老道的奸商。懂得如何敛财,如何聚财,却又不贪财,不爱财。
因而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可幸亏雅皇同意这和亲的书信。
而商贾四海为家,自然也就比文人少了几分家国之情,更为开明。若今后宸国有称霸之心,灭了雅,只要保了他家人亲友平安,便可让他心安不再愤懑。
“可是要归絮阳?”韩之繁问我。
“有些想。”
“若你回去,我陪你可好。”
顺口将出的一个“不”字也最终被一个“好”而替代。
实则我为长公主,这宫里头没人不能听从我的意思,何况我也不会让人烦难,故作苛刻地要求什么。
而我如今这般畏缩,自然还是我打心底将这里视作他乡,而不为故土。
离开絮阳时,仿佛宸国与雅国好似隔了万山千水,现在看来,宸雅二国之间却好似只隔了一座雪山。
在我成了宸国的长公主之后的一个月不到后,我的生辰到了,我便趁此向女皇提了这个意思。
赫连冗几分诧异。
殷珂则波澜不惊。
女皇竟一口答应。
我识人面色的功力不佳,万般也由着自己的心意行事,便不怎么多想。得到允许之后,则是自己一人回去收拾起了东西。
脚差不多也好了,就是走路的时候用不得力,但是也看不出大碍。而我五个多月的肚子稍稍有些大了。
人皆不准我骑马,我只能坐车回雅,大费周章。
女皇虽并不是很愿意放韩之繁同我一起回去,因为深怕因我从此不再回宸,而导致韩之繁也不帮宸国敛财聚资,可最后还是放了他走,也无令他做下什么保证。
而我在离去之前,也被带到旧殿之上,让我再看了看挂在壁上的永安郡主的画像。望着相似的眉眼,我心里却是片刻起伏都没有,顿生感到自己的薄凉。即便是生母,可从未见过,让我有动容,亦是一件难事。
反倒是对自己的爹爹与娘亲,依旧是担心思念得紧。
也因此想到韩之繁那日对我说的那句话。若林述不在了,他想当我腹中孩子的爹爹,给孩儿一个并无缺憾的幼龄之年。
可这样,那孩子一定是不晓得自己生父为谁,是一个怎样的人,也会同我这般对此淡漠。若与他说起林述,那他心中定起隔阂,今后对我有了成见;可若不与他说起林述,他则将他人当做自己的亲爹爹。我虽难受,却也无法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