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面给她没脸,贾探春却这样申斥自己,还是当着众多丫鬟媳妇婆子的面,不啻于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她心里暗恨,一个家生子出身的小妇肠子里头爬出来的,也敢这样摆主子的款儿,真是不知道自己的出身了,老娘不收拾收拾你,你还当老娘是好惹的。便有意要报复贾探春,一想,赵姨娘一贯没脑子,仗着自己给贾政生了一儿一女,便将自己当做贾家的功臣了,恨不得将自己的一点私房都贴补了娘家兄弟。这件事情,刚好又是和赵姨娘相关的,只要自己到赵姨娘那里说上几句挑唆的话,依着赵姨娘的炮仗脾气,不信她不恼贾探春,肯定要和贾探春闹上一场。哼,贾探春,你不给老娘面子,老娘就让你亲娘不给你面子,她越想越开心,急忙往赵姨娘那里去了。
自打贾政赴了外任,没人给自己撑腰了,王夫人又虎视眈眈,等着抓自己的小辫子,赵姨娘很是低调了一阵,她虽然生了一儿一女,但贾探春自小就是王夫人养的,后来又到了贾母身边,和自己并不亲近。贾环却是养在自己身边,和自己才是真母子呢,她闲来无事,便找了些布料来,给贾环做鞋子。
吴新登家的到的时候,赵姨娘正在粘鞋面呢,听说吴新登家的来了,便停了手,问道:“嫂子怎么来了?”
吴新登家的故意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来,说:“姨娘,我真是替你不值。你不知道,今儿我到议事厅里头和大奶奶、二姑娘、三姑娘、薛姑娘、林姑娘说了你兄弟的事情,大奶奶脱口就说前儿花袭人的娘赏了四十两银子,如今也该赏四十两银子的。谁知道,唉。”她故意不往下说,引着赵姨娘着急。
果然,赵姨娘立即就追问她:“怎么了?”
吴新登家的叹了口气,说:“二姑娘还没说话呢,三姑娘就问我家里旧例。说按着旧例,就该给二十两银子的。我好说歹说,三姑娘也没松口,只肯给二十两银子,连我还挨了一通骂呢。”
赵姨娘听说竟然少了一半的银子,顿时恼了:“我到底生了她,怎么能如此没有心肝?她舅舅没了,就只肯给二十两银子?”
吴新登家的继续煽风点火:“就是,就连花袭人这个没过明路的,都得了四十两呢。姨娘正经是老爷身边的人,还给老爷添了儿女的,怎么就比不过一个外头来的丫鬟?三姑娘如今当家了,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竟然如此不管姨娘的体面。”
赵姨娘愈发生气,高声道:“我这就去问问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生母?”
吴新登家的火上浇油:“刚巧太太如今也不在家里。姨娘赶紧过去,没准儿还能多要二十两银子呢。”
赵姨娘是家生子奴才,一门子都在贾家,又没能领上什么好差事,统共不过那么一点月例银子而已,虽然她没少贴补娘家,可她的月例也少,不过杯水车薪罢了。赵国基家里没钱,身后事办得就不会很体面,若是能多要二十两银子,到底还能办得风光些,再者,这也关系到赵家和自己的面子。赵姨娘闻言,连最后一丝顾忌也没有了,立即起身,带了个小丫鬟,往议事厅去了。
赵姨娘脑子不清醒,小丫鬟却不是个蠢人,心里知道事情不好,但知道赵姨娘的脾气,也不敢不去。
吴新登家的见赵姨娘中计,心中十分喜悦,远远地跟在后面,看赵姨娘如何撒泼闹事好给贾探春弄个没脸。
潘金莲等人还正说事,就见赵姨娘怒气冲冲地来了,身后跟着的小丫鬟直冲人使眼色。都觉得奇怪,碍于她是贾探春的姨娘,便笑着说:“姨娘来了,快坐。”又吩咐丫鬟,“给姨娘上茶。”
赵姨娘也不谦让,大喇喇地坐了,开口就说:“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一面说,一面哭了起来,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
赵姨娘年轻的时候,长得也不错,若是哭将起来,大约也还当得起梨花带雨这样的词语,如今她上了年纪,这样哭起来,真是美感全无,实在是叫人起不了什么同情心。
潘金莲心里明白,一定是吴新登家的去找了赵姨娘说了什么,赵姨娘这个没脑子的就来找贾探春撒野来了。
就听贾探春问:“姨娘这话说的是谁,我竟全不知道。谁踩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
赵姨娘道:“姑娘现踩我,我告诉谁!”
贾探春听她这样说,知道必定是吴新登家的挑拨的,心里着恼,只是赵姨娘毕竟是她的生母,也不得不站了起来,说:“我哪里敢踩姨娘。”
潘金莲也笑道:“姨娘想来是糊涂了,三妹妹如何能踩姨娘呢?”李纨等人也附和着。
赵姨娘道:“你们请坐下,听我说。我服侍了老爷多年,又有你和你兄弟,老爷如今不在家,我这会子竟然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我了!”
贾探春便笑道:“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理。”一边说,一边便坐了,叫待书,“将账本给姨娘看看。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祖宗就是这样办的,家里多少年了,都是这样办的。我不过是奉了老太太和太太的话,来看看罢了,哪里敢改了祖宗的规矩?”
赵姨娘听贾探春将旧例都举了出来,拿了祖宗来当靠山,一时也找不出道理来应对,便说道:“太太疼你,让你管家,你就该拉扯我们。怎么连你舅舅都不管了?”
这话说的实在诛心,贾探春素来最恨自己没能投个好胎,偏偏投到了姨娘的肚子里头,成了个庶女。依着规矩,赵姨娘即便生了自己,那也只能是姨娘,自己的母亲是王夫人才对。
潘金莲心里叹息着,若是赵姨娘是个聪明的,就该服服帖帖的听王夫人的,和贾探春保持适当的距离,王夫人碍于要维护自己的贤惠形象,对贾探春也不会太差。偏偏赵姨娘是个糊涂的,总是念叨着贾探春是自己生的,让王夫人心里愈发忌讳,对贾探春也不冷不热的,为了不给贾环制造机会,估计也是不会给贾探春寻个好人家的。
贾探春听赵姨娘这样说,气得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
李纨早站了起来,劝说贾探春和赵姨娘,一边对贾探春说:“三妹妹别生气了,赵姨娘并不是这个意思。”一边对赵姨娘说,“姨娘闹了这么一出,也该停了才好。何必让家下人等看三妹妹的笑话?”
潘金莲见外头等着回事的媳妇都笑嘻嘻地看屋子里头的笑话,还时不时指指点点的,便知道她们都存下好心。她也是庶女,碰上这样的事情,自然要给贾探春撑腰的,省得这些管事媳妇将自己等人也都给看低了,日后不服管教。便叫了绣橘:“出去看看,外头站着的都是谁,如此没眼色,居然敢扰乱议事。”
绣橘便出去将潘金莲的话说了,众媳妇便都闭了嘴,只悄悄互相使眼色,等着看李纨、潘金莲等人如何料理赵姨娘。
李纨素日就只知道自保,完全不想得罪赵姨娘,只是站着不说话。薛宝钗与王夫人自然是一心的,巴不得看赵姨娘出丑才好,也不肯发话。林黛玉碍于赵姨娘毕竟是自己舅舅的姨娘,也不好说什么。
赵姨娘犹自唠叨个没完没了,潘金莲听得头都大了,便出声打断赵姨娘:“姨娘今日可也闹够了,就消停了吧。老太太、太太刚命大嫂子和我、三妹妹几个来管家理事,我们虽然年轻不懂事,却也知道,祖宗跟随太祖爷打天下,深受倚重,是何等高明,祖宗立下的规矩自然是有道理的。家里几十年来都是照着祖宗的规矩行事,事事妥帖顺遂,没道理到了我们手里,就不管不顾了。姨娘若是觉得不高兴,嫌家里给的少了,自己添上便是了,到这里和三妹妹闹腾什么。姨娘对着三妹妹说些嫡出庶出的,难道忘了我也是大老爷那边的姨娘生的,这样说法到底是给三妹妹没脸呢,还是给我没脸呢?知道的说是姨娘嫌银钱少了,不知道的,还当姨娘对祖宗的规矩不满意,借故来闹事。这话若是传到老太太、太太耳朵里,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依我说,姨娘还是趁早回去歇着,也好让回事的姐姐们接着说事。不然,一时老太太、太太那里打发人来问我们到底是如何管事的,我们可怎么说呢?”
潘金莲口舌便给,一串子话说出来,气都不带喘的,赵姨娘几次想要继续哭诉,奈何却无法打断。这会听了潘金莲拿贾家的祖宗说事,要将对祖宗不敬的大帽子扣到自己头上,一时瞠目结舌,心里又害怕王夫人回来,得知自己大闹议事厅,会找自己的麻烦,便收敛了怒色,讪讪地又说了几句,辩解自己对祖宗十分恭敬,绝对没有对祖宗不敬的意思,便着急忙慌地带着小丫鬟走了。
潘金莲回头见贾探春脸上犹自带着泪珠,便叫丫鬟:“都愣着作什么,还不服侍三姑娘匀脸?”便有三四个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镜等物来,服侍贾探春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