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包着一包泪一步三回头地磨蹭出家门,阿婆也泪光闪闪地扶着门框朝我挥手,满面感慨不舍。
看来她是不太想改变主意了。
我知道家里真正做主的人是阿婆,阿牛哥都要听从她的意见,所以她不发话,谁也不能改变我去私塾念书的命运。
更何况除了阿婆也没有人想让我再留在家里了吧。
阿婆一直觉得我是富贵人家的公主,她认为我该像贵族的女儿一样学习诗书字画,但是这个时代女孩子轻易是不出门的,我们家又请不起专职的教书先生,对于我这样小门小户的女孩子来说,去私塾念书简直是天方夜谭。
阿婆知道美和子所说私塾不收女徒的事情是假,松下私塾的教书先生吉田松阳是出了名的贤人,他教授对象从来不分男女。之所以顺遂了美和子的意思将我扮成男孩,却是顾及到我的名誉。诗书之于女人,不过是讨男人欢喜的道具,至少在村子里,没有男人会娶真正意义上聪慧懂理的女子。
阿婆有高远的见识,又拘泥于世俗的眼光。
但是今后便要以男孩的身份示人,我对这一点相当不满。
阿牛哥见我垂头丧气,只当我舍不得阿婆,耐心地安慰了我一路,殊不知我是在为今后的人生哀叹。人生还长,想我小小年纪就要隐藏性别混迹在一群臭小子之中,从此远离鹅黄粉红淡绿浅蓝等可爱的糖果色,与单调沉闷的墨绿青灰为伍,只是想想都觉得非常悲哀。
不过已是既定事实,我也有安于天命的觉悟,而且离开家对我来说并非一点益处也无——我只是担心今后没有落脚的地方,要过颠沛流离的生活——至少让我看到这世上有更宽广的世界。
我从不知道有比后山更美的景色,正当春夏之交,山坳里一片姹紫嫣红,遍地野花开得很是热闹。我停下脚步,站在一片花海之中,青山绿水,鸟语虫鸣,有一瞬间我甚至看不见身边的阿牛哥,眼中只剩这片秀丽光景。我住在村子里,尚不知这世上更多的好物什。
我迟疑地拽了拽他的手指,仰起头:“先生会喜欢花么。”
我并不想得到他的答案,只为了让他停下等我。阿牛哥口里应着当然会喜欢,手中动作起来,帮我挑拣着漂亮的花朵扎成一束。我看他忙得不亦乐乎,微微皱眉——我从未说过要送给老师,这花当然是留给我自己的,不过他既然喜欢帮忙,我也不能剥夺他的乐趣。
看着阿牛哥的背影,我心中哀叹——多么憨厚又傻逼的男人啊,幸好不是我的。
“花子,你不要担心,等私塾放假的时候我就会接你回家住的。”阿牛哥高兴地将花束塞进我手里,如此安慰。
我微微顿了一下,抬头盯着他的眼睛:“也就是说,以后我大部分时间都要在私塾度过?”
阿牛哥饱含歉意地肯定了我的猜测,于是我又薅了两大把花塞进花束里。
——这个吉田松阳,不讨好是不行了。
日趋中天,我们终于赶在午饭之前到达了松下私塾,朗朗的读书声隔着很远就能听到,我抬头望了阿牛哥一眼,他回我一个灿烂的笑容,龇出一口大白牙。我稍微理解了下,想他这许是安抚我别紧张。我觑了一眼他绞紧的衣袖,打算什么也不说。
初见吉田松阳我着实惊讶了一番,我只知道他品格高尚,却不知他原来是个美人。有一瞬间,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觉得他的一张脸比我见过最美的脸还要美——不能说不惊艳,却又没有惊艳那么强烈,如一缕春风入云化雨,吹得心里很舒服。
“你就是井野家的孩子吗?”他并不向阿牛哥询问,而是蹲下-身目视我的眼睛,就好像最终决定能否在这里读书的不是我的监护人,而是我自己一样:“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抬头看看紧张得已经开始抓耳挠腮的阿牛哥,面无表情地将目光落在面前人的脸上:“我不姓井野,我只是他们家的养子。”
吉田松阳好似吃惊般“哦”了一声,浅棕色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惊诧,他再次重复了自己的问题:“那么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面对这样一个男人,我想任何人都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我想了一下,点点头:“我叫凤十字。”
凤十字,这是我刚刚才为自己取的名字,却比叫了两年的花子还让我觉得熟悉——那仿佛是早已刻入灵魂中的印记,在吉田松阳问我的时候,便脱口而出了。
阿牛哥站在一边愈发局促起来,语无伦次地努力想要表现得悠闲,却连我路上摘了野花要送给吉田松阳的事都说出来了。不过他听到我的名字之后倒像松了一口气——凤十字这名字虽然怪异,好在听不出男女,总归是没有露馅。阿牛哥婉拒了吉田松阳的留饭,只说路上吃过,挑着来时背着的布包回去了。
我颇有怨言地看着阿牛哥走远的背影——包袱里面是阿婆给我们两个准备的干粮,一路上都在被他拉着灌输到私塾后的注意事项,哪有空吃饭,倒是走了这么久的路,腹中早已空空如也,给我两碗凉水灌了垫饥也好。
吉田松阳却好像什么都明白似的,善解人意地站起身,道带我去饭堂吃饭,他说恰好大家都在,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在一起生活了。
一家人啊……
算了,只要给我饭吃的都是好人。
我顺从地让他牵了手,两条小短腿奋力迈动,尽力跟上他的步伐。吉田松阳见我另一只手里紧紧握着些五颜六色的花朵,轻笑一声,仿佛是在玩笑一般地问我:“井野先生说,你的花是送给我的呢。”
我毫不犹豫地摇摇头:“见到先生之前,我是这样想的。”
“哦?”吉田松阳还是那副春风化雨的温和表情,产生疑问时连眉毛都没动一下:“那见到我之后,是又不想了么?”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松开吉田松阳的手指,谨慎地在花束里挑出几棵零星的浅蓝色小花递给他:“喏,这个是给你的。武士不簪花,君子戴兰芝。先生这样的芝兰君子,普通花草反而配不起。”
我说的是真心话,只不过我却不知道现在送上去那把小花是什么品种而已——那看着不太起眼又有香气,凑合着吧。我暗叹一声,拍马屁也是个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技术活。
吉田松阳楞了一下,显然也不认识我手里的东西是什么,不过他最终还是接过我手里浅蓝色的小花,露出一个近乎倾城的微笑:“谢谢你。”
我被电到了。
我赶紧低下头,任吉田松阳再将我的手牵起,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不再多话。
来到所谓的饭堂,我发现那不过是将教室的课桌两两对在一起,一群小屁孩儿趴在上面吃饭而已,甚至比起村长家的条件都不如——这儿可真穷。不过也可以理解,人都说吉田松阳遇上没家可归或是家里很穷的孩子来读书,都是不要钱的。
有时候还得搭上奶粉钱。
吉田松阳可真是个好男人,就是有点儿缺心眼。
我在吉田松阳鼓励的目光下径直走到一个小屁孩身边坐下——我觉得自己完全不需要鼓励,至少对这些来说小鬼,需要担心的绝对是他们。我的出现让几个孩子注意到,他们停下吃饭的动作,将眼神粘在我身上,直到我坐下。然后我一一瞪回去了。
吉田松阳简单介绍了几句,无非就是说以后我们会在一起学习生活之类之类,然后他便径自离开。
坐在我旁边的是个脸上有几颗雀斑的小家伙,他热情地分了我几个饭团。
给我饭团的家伙叫做京乐白鹤,他旁边坐着一个额前一抹圆圆发髻的小鬼,叫做花鸟苑大五郎。我啃着饭团腹诽,这家父母给人取名字真省事,比我胡乱想出来的名字都简单。
“我叫凤十字。”
“哎?!凤你的名字好有趣,因为你是家里第十个孩子吗?”京乐聒噪得像西村的大娘一样,心思倒是单纯。
我不悦地扫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反驳:“那你叫白鹤是因为会飞吗。”
然后京乐就闭嘴了。
这就算认识了,我想以后可以稍微罩着他们点儿,毕竟这俩家伙分给我吃的。
吃了几个饭团后肚子终于稍微舒服了一点儿,我暗自打量着周围的小屁孩儿,突然发现有一个小鬼跟我一样扎着马尾,在一群平头中很显眼。我疑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可惜他拿后脑勺对着我,并看不到脸——莫非也是女扮男装来念书的么。
没等我做深一步的探究,一阵清脆的钟声突然响起,悠长清远,我循着钟声看去,吉田松阳着一袭长袍,脸上带着温润的笑站在那里,日光从他身后映过来,透出一圈车矢菊般的浅蓝。
真好看。
京乐和花鸟苑听到钟声都迅速起身,娴熟地将桌子摆成上课时的样子并乖乖坐好,训练有素的样子顿时让我刮目相看。他们坐定后,才发现原来两人的位子占满,已经没地方给我坐了,他们俩对视一眼,花鸟苑犹豫着站起来,看上去想给我让个座位。
我大方一挥手让他老实坐回去,表示自己没问题。环视了一下周围,恰好看到那个扎马尾的家伙旁边有个空座,于是磨蹭着走过去,也终于看到他那张雌雄莫辩的俏脸——哼,不过比起我来还是差了点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