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一声,戚无邪乐了,他宽袍扬起,玉骨之手挡在鼻下,嘴角高扬,从胸膛传来闷闷的笑声,不同于往日的凉薄邪魅,这样由衷的笑意泠然,拓跋烈也是第一次见到。
“你、你笑什么?”
“自是笑好笑之事,陛下您何时听过臣畏惧人言?对食罢了,男的、女的、就是和一个太监,也无有不可,不必三年之后,臣随时娶她”
这会儿子连拓跋烈也笑了,是了,这种俗世人言戚无邪一向无惧无畏,他还乐得挑战底限,不过是两宦男男对食,那又如何,天子钦赐之婚,普天共知,一起让这礼教森严的教条见鬼去吧。
“哈哈哈哈,好,寡人早该知晓你的脾性,如今还有一事,你愿娶她,可若她不肯呢?”拓跋烈偏了偏首,颇有一副看好戏的嘴脸。
“先有卖身凭契,一切早已注定”
啪一声,拓跋烈一掌拍上桌案,遂即哈哈大笑开:“好,寡人这就为你们挑选日子,金银花销都由寡人给,不过有个要求,婚后她不能住你那儿,寡人会修缮浮屠园给你们,以后你们就住在宫里”
戚无邪抬眸瞥了一眼拓跋烈,不着痕迹滑过一抹轻蔑之意,他了然道:“臣,知晓了”
*
乾清宫
软禁在乾清宫内的小暖阁,除了每日半个时辰的门庭散步时间,姜檀心几乎一步都不得踏出这四四方方的锦绣房间。一日三餐供应不缺,山珍美味,时节瓜果,有些是地方新贡上来的,只要乾清宫有,她地方也会有。
只是这样与外界断绝联系的日子太不好过,她的网早已洒了出去,正等着收网,像如今这般举步维艰,毫无办法,不经让她灰心挫败,焦虑万分。
这个时候,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还不够强大,她一时风头无二的煊赫权柄,是拓跋烈满心欢喜的赐予,只要他收回,自己将会有身后掣肘,有些事情也无法得施展。
有了这次经验教训,她早已暗下决心,即便这次侥幸让马嵩逃了脱,她也不会再追着人满耙子挥打,她需要扶植自己的力量,巩固自我基石——拓跋烈是刀,戚无邪是刃,但她若自己无盾,刀剑无眼,容易反噬主人。
坐在梨木圆桌边,她素手斟茶,听着水声击飞杯壁,绽出清香萦鼻,她暗自沉下浮躁的心境,阖目只品香茗。
心静之下,耳力比平日好上三分,耳郭轻轻一动,几丈外的脚步声飘然入耳。
不似寻卫队的趵趵之声,也不是送饭小太监的细碎脚步,此人十分沉稳,是个练家子,以至于明明下盘扎实,却行步如风,步履轻快……最重要的是,有那么一丝熟悉之感。
姜檀心还在暗忖此人是谁,门外已起了响动。
“咚咚”两声响,那是脑瓜子撞上脑瓜子的声音,接着是刀鞘落地之音,姜檀心皱了皱眉,小心猫在朱红錾金阔门之后,看着门扉吱呀被推开,却良久不见有人进来。
风吹门隙,呼呼作响,不想五月了还有这样的寒风。
姜檀心往门外走了几步,柔荑轻抬,扶在了门框之上,她探头往外一瞧,只见门口两个守卫俨然交叠着倒在一块儿,不省人事……
老远处,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在那!”
遂即一对侍卫从乾清宫的露台外向此处冲了过来,他们狼奔豕突,丝毫没了身为御前侍卫军的临阵不乱,只顾着气势汹汹,刀剑相向。
姜檀心还未做反应,她只觉身侧疾风一阵,一只大手迅速捂住了她的嘴,扣得严丝合缝,一点呼吸的余地都不留给她,腿肚子一软,她让人禁锢在怀中。
那人腿一提,将房门踹上,脚踝一勾便把木栓给落了,他半拖半抱,把人挪进了房间。
扭着身子,姜檀心拼命挣扎,寻思着只要有一丝机会,她便会一口咬上贼子的手,借机脱困。
就这么僵持之际,偶然之间,她的手触上了那人腰际的一样东西,认出那个物件后,她气得浑身发抖,攥在手心她狠狠一拽,把那价值连城的裴翠金算盘直接扔在了地上!
果不其然,身后的东方宪心疼大叫一声,立即松手弯腰去捡,一脸怨愤的上下翻看,确定没有被摔坏一点,方长抒了一口气,他桃花眸眼波流转,依然是狐狸的三分狡诈,就这么剜了姜檀心一眼,没好气道:“没良心的丫头,我辛辛苦苦费了半天功夫前来营救你,你不捧金献银地感谢我,还来摔我的吃饭家伙,当真可恶,由着鲜卑皇帝老儿宠你,脾气可大了不少”
单是这么一句话,姜檀心也没有时间应答。
门外侍卫高声询问之声炸响耳畔“姜公公,姜公公你没事吧?”他们将门擂得震天响,似乎下一个就要破门而入。
姜檀心啧声,连忙跑至窗边推开窗扇,抠下自己腰带上的玉坠石远远掷了出去。做完这些她回过神拉上东方宪,往床底下藏去。
“嗳,小师妹,师兄和你素来清白,为何要藏着这里,好歹我也是堂堂七尺男儿……”
“一百两,你藏不藏?”
“不早说”
故作潇洒一撩袍摆子,东方宪姿态优雅的蹲下,一点一点往床下钻。
慢得实在令人心烦,门口的侍卫得不到回应,俨然已经打定主意开始撞门了,姜檀心怒火一烧,一脚踹上东方宪的后膝,待人扑倒在地后,一手推着他的脑门,一手顶着他的后腚,像用抹布拖地一般,将人推进了床板底下。
遂即,自己也俯身爬地,就地一打滚,一溜烟也进了去。
砰,也就是这一刻,房门被撞了开,一时涌进了十几个黑靴黄衫的带刀侍卫。
他们步履焦急,行色匆匆,谁都知道姜公公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他们扫视了一眼当下空无一人的房间,见窗牖打开,心下明了,那带头侍卫的大手一挥,果断道:“追!”
也不从门走了,各个翻窗而出,身手矫健,眼瞅着最后一个快要飞身出去了,东方宪好死不死的在这个时候打了个喷嚏。
声音不重,因为姜檀心在他吸气张嘴之时及时察觉,她立刻紧捂着他的嘴,将喷嚏扼杀在他嘴里,虽然把他堵都够呛,但饶是这样细小的声音,也未躲过那至末侍卫的灵敏耳朵。
他果断的停下了脚步,狐疑望了床下一眼,一步一缓地试探着向雕床走来……
姜檀心紧张地攥住手心,她搜肠刮肚,心思飞转,想赶着最后一刻想出一个金蝉脱壳的主意来,正在火烧眉毛之际,窗外突得一声尖声惊叫,那双越来越近的靴子瞬间停在了当下!
他后脚一撤,重新飞身出窗,向外面寻去。
小等了片刻,直至所有脚步声出了十丈以外,姜檀心方松下一口气,紧张的肘臂酸疼难支,她索性趴在了地上。
侧首扬起头,在一片漆黑里瞄见东方宪那挪揄甚重的眼眸,她大叹一声,咬牙道:“你自己不管不顾,何苦把小五也带进来!方才门口接应的是谁,你别当我听不出来”
“冤枉,小五素来粘你,一听说你让狗皇帝囚了,说什么也要来救你,我本还想考虑一下擅闯皇宫的成本和风险,却没想到叫那小子一搅合,只得硬着头皮上”
“当真胡闹,趁着皇宫还没有大肆搜捕,你带着小五赶紧走!”
“我……我不走”
一颗小小脑袋探进床板之下,小五小胳膊小腿的吭哧吭哧爬了进来,抱着姜檀心就是一顿嚎:“师姐……小五好想你,你这么多天都不回来看我,师傅也成天念叨你,都瘦一圈了,多难得呀”
跟着东方宪冲进皇宫救人,他险些被皇宫的琉璃玉瓦晃花了眼,皇宫是富丽堂皇,玉栏金砖,可侍卫们都好凶,好难缠,绷着一张脸没有一丝笑容,这里规矩多坏人也多,所以他一点也不喜欢,只想快点将师姐救出去!
乍一闻小五提及冯钏,姜檀心不由眼眸一黯,酸涩滋味涌上心头。
这几日她一直逃避着,欺骗着,却明白总有一天要去面对,比起当日的愤怒上头,今时今日她已能冷静对待,父母的恩仇子女报偿乃是天经地义,但子女也有自己的恩德感情,他们不是报仇的工具,更不吃赤心麻木,冷血无情的杀手,奸贼伏诛固然绝不手软,但与其有恩之人又待如何?
那日东方宪的话犹在耳畔,他说:“事在人为,别小看人与人之间的情义,谁对她好,谁对她真心至诚,相信她会分辨清明的”
师傅的欲言又止,师傅的坚决阻拦,师傅的患得患失,往事记忆渐渐浮现,姜檀心忍泪鼻酸,她知道自己必须回一趟广金园,求他一个解释,且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要问问自己的心:她所争锋相对的,是否真的罪无可恕?她所感恩戴德的,是否又真的值得赴汤蹈火?
“小狐狸,别想有的没的了,快跟师哥回去,这金丝鸟笼子有什么可待的?走走,马上走,接应的人还在外头,算好了时辰给银子的,你别磨蹭”
一边说一边从床板下爬出去,东方宪一身骚包贵气紫,衣袍簇新精细,这样爬着,也难为他肯舍得这身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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