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底署名——穆十一。
殷翼道:“若是十一爷所为,一切就说得通。”
穆容华神色沈吟,低应了声。
穆家十一爷,穆行谨,是五房里出类拔萃的一号人物,年方十七便掌了五房南边几处家业。而自家里既出了这般好人才,不善用岂非可惜?
半年前,穆容华尝试将权力下放,让穆行谨代掌广丰号江南掌事,她这五房堂弟在南边搞得有声有色,很有看头。
“穆少怎么看?”殷叔眉峰成峦。“此信可是十一爷手笔?”
“嗯,像似。”嗓声静幽,专注的眸光忽而水亮,如在信中又瞧出什么。
殷翼倒被她“像似”二字弄得一怔,遂沉默静候。
穆容华扬睫看他,沈吟之色褪去,此刻已胸有成竹。
“五房叔父家的营生多在南边,至于关外这儿,我记得像留有一处小庄子,是五婶从她娘家那儿承继,跟着陪嫁过来的。”
殷翼眉间阴影更深。“穆少认为,那批香料已暗中被拉往那处庄子?”
几丝情绪上面,穆容华眨眼间便按捺得无影无踪,仅极淡一笑。“殷叔的暗中二字,用得真好。”
欲栽赃嫁祸,岂可光明正大?
自当是暗暗行事,方能瞒骗人之耳目。
殷翼道:“我遣人过去探探。”要事谈毕,他留下那张信纸转身欲走,忽地想起什么似,脚步一顿。
懒得拐弯抹角,他直白便问:“游家二爷与你之间的事,如何处理?”殷翼挑眉了,且愈挑愈高,因他此话方出,自家的“爷”竟就无端端岔了气,用力地咳将起来。
穆容华咳得清颜通红,眸底满是泪。
游石珍尽可将她搁到一旁,他却不那么做,待她睡得饱饱掀开眼睫,他又纠起黑眉狠瞪她,鼻中乱哼,一张利嘴碎碎念……
“就没瞧过哪家姑娘像你这样,耍无赖一流啊!话说完就倒,倒下来就睡,睡下了抵死不挪窝,然后自个儿睡好就好,都不管别人能不能睡……”
她呐呐道歉,说他其实可以搁下她。
他口气更狠道……
“能抛便抛,说搁就搁,哥哥我是那种不仁不义的家伙吗?”
他突地又以“哥哥”自称,她心口一撞,耳根发烫,然,尚不及全面脸红,她终才惊觉羊皮帐子里还杵着一人……殷叔。
当下真是一团乱啊,乱到她都没脸再回想!
抚按襟口,她费力缓和气息,勉强持稳道:“我与珍二……已然无事,都谈好了。他不会将我的事说出去的。”
“穆少信他?”
“是。”毫无迟滞的快答让殷翼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连带也令她自个儿心魂一震,背脊窜麻,好像直到这般冲喉答出,她才明白自己真信游石珍。
“所以,穆少的马真要送出?”殷叔过分刚峻的薄唇似有若无地融暖几分。穆容华点点头。“我亦信他定会善待墨龙。”
脑中闪过他所提的,什么入赘,什么上门女婿的……越想,越有一抹古怪柔软在胸内漫开,令唇角发软。
她的爱驹去到那识马、懂马且爱马的男人手中,她能安心。
第五章
半年后——
关外的盛夏时节,有水流过或汇集之地,绿草卯足劲疯长。
黑亮骏马换了新主子后,这几个月纵蹄飞驰在辽阔大地,马身似变得更健硕强悍,流鬃依然如云风潇洒。
向阳处的山脚,老牧民赶着成群羊只上草坡觅食,两只与老牧民默契十足的黄犬和黑犬一前、一后帮忙看顾,让瘦小的老人家能暂歇片刻。
黑马从远远那端奔驰而至时,老牧民才把烟丝点燃,将细长烟杆子凑到枯干嘴边,再深深吸了口旱烟。
待慢条斯理地吐出团团白烟儿,骏马马背上的精壮汉子已翻身落地,一头黑发虽用宽带子系妥,额发、鬓须和发尾仍被关外的风扫得东飞西翘,在天光下显得格外乌黑闪亮。
老牧民眉尾略抬,似笑非笑颔首。“这马……唔,原来成了地头老大的战利品啊。像更有精神气儿了,嘿嘿,珍爷养马果然有一手。”
老牧民是“中间者”,去年冬曾替穆家广丰号与关外“地头老大”牵过线,这匹神骏墨马,老人家当时见过。
游石珍嘿笑了声,从马背侧腹的袋内取出三颗大桃子,一颗以暗器手法朝老牧民飞掷过去,只见老人一掌倏翻,两下轻易已将果子收进怀里,继续吞云吐雾。
游石珍眼睛弯弯,张嘴啃了口香桃,并把另一颗桃子喂给墨龙。
“你老儿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会儿又放羊放在我地盘上来,有事就说吧,说完,咱请你喝去年马场酿的沙枣酒。”
老牧民亦嘿笑了声。“喝珍爷的酒,却得配上咱的几头烤羊,这可不合算。”游石珍哈哈大笑。“所以怎样才合算?”
皱纹道道明显的褐脸表情闲适,细小的双眼汸沸不见眼白,黑得诡异。老人慢吞吞道:“当然是吃也珍爷的、喝也珍爷的,有好酒有烤肉,待吃喝尽兴再睡个饱觉,也许再洗个热呼呼的温泉澡,咱再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噢,我想知道什么?”他掌心轻挲马颈,似漫不经心。
老牧民两眼一眨。“之前马贼作乱,整了穆家广丰号一记,但中间却让地头老大给生生搅黄,于是马贼溃败,穆家大少险中求稳,关外货栈接通域外买卖之事步步为营,某人也就无功而返。”吸烟,顿了顿,徐吐……
“无功而返不打紧,有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总还能重整旗鼓、卷土重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穆家大少需得多多保重、时时警觉了。”
游石珍一愣,面色陡沈。
他等了等,发现老牧民顾着抽旱烟,不说话了。
“然后呢?”他纠起黑眉。
“咱肉还没吃到、酒更没喝到,欸,就剩这杆子烟,能有什么然后?”
游家老太爷八十大寿,在外头野惯了的游石珍即便两腿瘸了、断了、没了,爬都得爬回江北永宁。
自接到穆容华遣人送来墨龙,到如今约莫半年。
这其间他曾一次返回永宁,但仅与爷爷和兄嫂相聚两日,然后私下跟家里的秀大爷谈了些要事,便启程往北。
那一次走在永宁城中,走过当时初见墨龙的那条大街,他啃着料多味美的肉包子,吞了好几颗香喷喷茶叶蛋,还喝了不少碗热呼呼的豆腐花,目光时不时往大街另一端瞟荡,忽而才自觉,原来是隐晦地想再遇上某人……当日马背上的一抹潇洒雪影,飞扬的发,鼓荡的袖与衣袂,他的发带缠在她腕上……
这心思纠缠得太过古怪,他觉不妙。
但事出必有因,他不知其因。
而此次赶回永宁,一为老太爷的大寿,二则是为她。
有人托中间者牵线,欲与“地头老大”谈一桩买卖,只要能阻断广丰号通域外的商道,要彻底阻断,不留余地,就算毁货伤人亦无所谓,倘若事成,“地头老大”需多少报酬,尽可开口。
对方只有唯一要求……
绝不能伤及穆家大少。不能动穆容华半根寒毛。
对方来头为何,中间者不知,因自始至终,幕后之人并未现身,全由一名移居关外的汉族大叔与中间者接头,而那名大叔似也是拿钱办事,旁敲侧击亦探不出真底。
乍听老牧民所述,游石珍若非太了解兄长游岩秀的脾性,还真会以为提出这桩买卖的,是自家那位将穆大少恨得牙痒痒的秀大爷。
他家大爷锱铢必较,何等爱物惜才,若真对穆容华动手,必然不走“毁货伤人”这等路子,倒有可能把货偷偷拉走,再以某种……十分见不得人的法子流回自个儿手中,光明正大占为己有。至于穆家广丰号的人才,秀大爷定是谁都不伤,偏要弄伤穆大少。
这不,他前脚才踏进家门,游府管事德叔便将事传了来,说他那笑比不笑可怕的大哥正跟他那位好好嫂子闹将起来,因穆大少前天未投拜帖便硬闯游家大宅,还一路闯到灶房去,目的是为了跟他家好好嫂子讨为数稀少的“雪江米”。
德叔道——
“穆大少讨那雪江米听说是为了娘亲。穆夫人因病昏沈,近日才见醒,胃口不佳那是当然的,之后穆家厨子用主母娘家春粟米铺送去的雪江来熬了清粥,穆夫人喝下不少,胃口也转好,但头疼的是,春粟米铺那儿已没雪江米,剩下唯一袋就在咱们家主母这儿,而老太爷大寿的菜肴也得用上雪江米,但主母把米给了穆大少,打算另选其他米种替老太爷整寿席,然后秀爷撞见了,谁也顶不住他那把怒火啊,然后……穆大少当场就被狠揍了,欸,他毫无防范,秀爷冲上去就动手,打得人半面红肿、嘴角直流血……欸欸,主母娘家春粟米铺跟穆家一向有来有往,关系亲厚,珍爷啊珍爷,您说秀爷干了这事,主母能不气嘛,这、这都闹哪一出了?!”
兄长狂吃穆大少的醋,这是明摆着的事。
穆大少彻头彻尾就是个姑娘家,这事……却不能拿出来明摆。
明日便是老太爷大寿,游石珍返家遂先至“上颐园”拜见祖父,直至老太爷乏了,上榻午睡,他才出了那座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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