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抓过拐杖,擦了擦眼睛,朝他嘿嘿一笑。
夕阳斜下,将这少年少女的影子,拉的很长。
七年之后,独自赏月的江安忆起那段日子,心里仍是泛起丝丝暖意,良久便转为心痛。他略微斜手,杯中之水泛起层层涟漪,很快将那少女的容颜淹没。
心中涌起莫名其妙的感觉,说不上来是心痛,是愧疚,还是其他。他仰头,孤月一轮独挂夜空,凄凄冷光映离人。
他闭上眼睛,心中响起一个声音,寂寞么?
仿佛另外一个自己,苦笑道,寂寞?
血海深仇刻骨铭心,至今却连仇人都无从得知,年少时那双清澈的眸子,早已跌落尘埃,死寂无声。
腥风血雨平静后,徒留一人满身伤痕,对月独酌。
他嘴角苦笑,如今的日子太平静了,平静地足以消磨人的意志。就这样,一日接着一日,甚至连那心头滴血的仇恨都淡化下来。
他的拳头慢慢握紧,他……憎恨这样的自己,憎恨至今无法手刃仇人的自己。
月已然圆,人心自古难全。
六月二十,过几天,又是一年的六月二十了。
人生如梦,转眼间又是一年春风绿过柳叶。
东莱圣元二十八年六月二十日。
江安一如之前的七年,向东莱王匆匆告别之后,只身一人出城,一路南下,来到昔日的青川竹海。
转眼,已过经年。
青川竹海还是往日的青川竹海,翠竹成荫,其间烟雾缭绕,和七年前他离开的那日并无什么分别。这脚下的土壤,纵然是曾染尽鲜血,也终究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湮灭,风雨冲刷,一切崭新依旧,仿佛那些流下来的,都不曾流下,那些跌落了的,都不曾碎裂。
他纵马绝尘而来,于竹海之中,静静站立。
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在他心中,却化作一缕悲凉。
翠竹有心惜离人,应求清风敛英魂。
他闭上眼睛,听风穿过竹林,耳边竟回响起那夜凄厉的呼号。
身后似乎有些许响动,他略微回首,快马加鞭的一瞬间,身后潜藏于竹间的一人忽的跌落,喉间插着一枚飞镖,来不及呼喊便忽的扑倒。
江安察觉身后有人,出了飞镖之后,快马加鞭一路奔驰至一处断崖边。
他下马,立于崖边,那断崖之下烟雾缭绕,探头一望,只觉双目晕眩,不知其底。
江安四下观望,见无人跟踪,竟腾空跃起,于崖上纵身而跳,扑向烟雾中。
世间大约只有一人知晓,那断崖之下,烟雾缭绕之中,隐藏着的是深深的湖水。而这,也是进入尘夜谷的唯一通道。
江安投身入湖水,只觉身上冰凉,不一会儿便从水中钻出,上岸之后,便是曾经的江氏一族的居所------尘夜谷。
他忆起曾经的尘夜谷,世外桃源,阡陌交通,炊烟袅袅,老幼相携。
那时候所有的人只为着一个救世的传说而活——江氏一族乃创世之神的后裔,代代相传,只为了结七千年前种下的孽缘。
古老的文化,古老的剑术,代代传承。
救世?好一个动听的名词,那样虚无的传说,竟真的有人信。
这帮传说中的救世之人,到头来,却是谁救了他们?
如今的尘夜谷,却俨然一座坟场。若不是江安曾年年归来,为族人殓骨立碑,此时这里恐怕是遍地骷髅的地狱了。
江安浑身尽湿,于那墓碑处拜了三拜,一路向前,找到那块墓碑,其上刻着,先父江云之墓。
他蓦地跪下,伸出手来抚摸着碑上的一笔一划,“安儿,快逃啊,不逃出去的话……不逃出去的话……”
昔日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他的心渐渐揪紧,他还记得那日浩劫后归来的惨状,遍地的尸骸,血染红了整个湖水。
整个江氏一族,竟然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只有他一人。他花费了足足一月的时间,才将这些尸骸掩埋。
这便是传说中神之后裔最后的结局。
“可笑。”他冷冷嘲讽着,想要流泪,眼里却滴不下什么东西来。
入万安宫以来,他拼尽全力,动用一系列的关系去寻找那个覆灭了全族的凶手,直至今日,竟一无所获。
“可恶!”他双拳擂着大地,握一把脚下的泥土,已然变成黑色。他惨然一笑,这土壤不知被多少鲜血所浸染,为何至今仍长不出树苗?
每每回到此地一次,他心中的恨意就增长一分。最初的几年,他恨,恨那个覆灭了全族的杀人凶手,而至今,他恨,恨那个无力报仇的自己。
他拔出追风,立于族人的坟前,再次立下誓约,此生有志,手刃仇人。
第二十一章 蛰龙出世(11)
万安宫东莱王的居所永福宫内。
东莱王斜倚王座,身后女官琴香如往常一般轻轻揉捏着秦岚的肩膀,边捏便柔声问大王力道如何,秦岚长叹一声,也不答话,径自抬起手来,轻按自己太阳穴,神态略显疲惫。
这几日总感身体无力,堆积如山的公文,着实令他头疼,抬眼一观,不是南方洪水,便是北方天灾,大小国事,全凭他一人裁决,此间虽是强打精神,吃了不少药物,有时候仍然感觉力不从心,头晕眼花,不由地长叹一句,休言不服老,未语鬓先霜!特别是这几日,琐碎之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日瑶华公主求签之事经青弗密报,已是令他大为心惊,此间嫡系宣武将军又急急觐见,足见边疆之事十万火急,前日里捉了个宫女,责骂一番,性子刚烈,竟不觉自杀了,惹得瑶华公主一病不起。虽说这家事和国事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可这秦书瑶,却是秦岚唯一的骨血,心头之肉啊!
蛰龙出世……呵,这样的卦语,经修行三百年的平道长之口说出,便是金石之言。不由得让秦岚胆战心惊,江安行事一向小心,若不是此事,他真的未曾怀疑过江安的忠心。可这次,却真令他头疼。
令他吃惊的事情,是江安虽是四处征战,功高一代,却早已交出兵权,并未在宫中培植任何羽翼,更不曾结党营私,一直以来都是本本分分做着自己该做之事,不曾越雷池半步,不知这蛰龙出世之说,从何而来,单凭这一句卦语便断得有人异心,实在是轻率了点,秦岚摇摇头,这事情,尚且有待查证。
边疆之事,派遣王子出征,正是除去江安的大好时机,只是……他不禁皱了皱眉头,这死了个宫女,瑶华公主便一病不起,江安若是出事,后果不堪设想。知女莫若父,那丫头一心扑在江安王兄身上,秦岚怎会看不出来?这可真是让他头疼了。
他揉揉太阳穴,不由得长叹一声,“这傻丫头。”
琴香轻声,“大王何故忧心?”
秦岚长叹,“忧心之事,多如牛毛啊!”
琴香张嘴,还想问问什么,心知自己无资格过问国事,又不忍看大王如此忧心,便小声建议,“大王可传万州城主一叙,想必能解大王之困扰。”
“哼。”秦岚冷哼一声,想到秦凌烟,不禁摇头,“他,来了本王可是更忧心。”
琴香听言,只得噤声。若是平日里,还可请江安王子一叙,可是最近,即便是琴香,也早已看出大王对江安王子极端戒备,她绝对是不敢再提的。琴香看了一眼王座中安详的东莱王,心中不免有些伤感,他虽贵为君王,此时却略显孤寂,慕青王后薨逝后,竟无一人能为他分忧。
秦岚略微睁眼,抬头见一黑影伏于梁间,心知所以,便回头命令道,“琴香,你先下去吧。”琴香领命,恭敬行了一礼,离去。
那梁间的黑影见状,忙于梁间一跃而下,跪于秦岚面前,“大王万岁。”
东莱王有些烦闷,大手一挥,“繁复礼节,要它何用!”那黑影起身上前,附于秦岚耳边,如是云云。
只见秦岚的目光蓦地转冷,唇边划过一丝冷笑,“果真如此。”
“本王知道了,你退下吧。”他重新闭上眼睛,回归一副悠闲的神态,靠于王座上。
黑影跃上梁间,顿时消失无影。秦岚虽是神态悠闲,扶于摇椅的手却逐渐握紧,眼目虽闭,眉头却锁了起来,悠闲的面容之下,脑中翻江倒海,方才密报,派出跟踪江安的影卫追至尘夜谷之时,被他出镖格杀。秦岚心头一紧,看来那青弗密报尘夜谷藏兵之事,断然不是空穴来风。
闭目养神的王者嘴边忽的掠过一丝冷笑,长叹一声,“安儿,七年了,本王却是错看你了。”
他苦笑,秦氏先祖金戈铁马,征战一生,深恩负尽,方得如此基业,与月璎,栖柠鼎立三足,期间洒下的骨血,更是闻之扼腕,见之落泪。江山无限,浮华一世,自古英雄,几人折腰几人归,而今守业却比创业难。“安儿。”秦岚口中喃喃念一声,“父王不怪你,你自是年少英雄,但莫忘了,人心自私,终究自私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