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静静的望着眼前熟悉的街巷。
家家户户却是灯火通明,笑语欢声伴着紧一阵,慢一阵的砧声,回荡在街道上。门楣之上,簇新的桃符,如跳动的火簇,上面犹有湿润的浆糊留下的湿痕,偶然有顽皮的孩童,在自家门口点燃了爆竹,噼里啪啦的声响里,连同烟尘和碎雪一并扬起,然后是孩子咯咯的清脆笑声,长久的回荡。
点点碎雪落入,落在他的眉梢,然后融成了闪烁的水滴,那你薄唇轻轻抿了一下,忽然开口:“什么日子。”
“王爷,是除夕。”
回答的人的声音不大,每个字都带着小心翼翼。
然后,车帘啪的一声落下,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从达斡回来,走的很慢,差不多却是有半个多月了,日子过的昏昏沉沉,他都忘了,或者说根本不愿意去算。
可是,没想到,回来的这一日,是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
此时的团圆二字,于他却是何等刺心。
水溶半躺在窄榻上,阖眸不语,手用力的握了一下,却又松开。
欧阳绝担心的看着他,连气也不敢叹出声来。
那日,他紧赶慢赶,和魏子谦带着人追到了达斡,就是怕王爷出意外,不过迟了三日,三日,他才知道,王爷在雪地里站了整整三日。整个都几乎冻僵了,昏厥在雪地里,他不再咯血,可是伤情却恶化的比咯血时更加严重。
他将抑制寒毒的药加大了数倍的剂量才算是换了他一口气未绝,人是醒了,可是却是半个月都没说过一句话了,冷漠到了不近人情。
连他们这些手下看着都不忍心,王妃啊王妃,你就一点不心疼么。
欧阳绝无奈的摇了摇头,正在这时,水溶却忽然翻身坐了起来,欧阳绝忙道:“王爷,还没到王府。”
水溶不耐烦的将下颔一抬,示意。欧阳绝无法,只好令人将马车停下。
水溶挑开车帘,走了下来,负手立在雪地里,静静的望着远远近近,一片片的灯火。
那暖融融的颜色,于他,却是触目冰冷。
索性,转过脸来不去看,然后忽开口道:“回去,不必跟着。”
身后的侍卫愕然,不敢跟上,也不敢退下。
欧阳绝、宗越彼此对视一眼,都有些无措,等欧阳绝想起来给他拿件雪氅时,而水溶已经踏着雪走开。
若修竹的颀朗身影,渐渐的吞没在深寂之中。
其实,水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漫无头绪的走着,雪地上,脚印亦是深深浅浅,散乱的没有章法。
碎雪纷纷,在风中扬起。
与其回去面对那座华丽而空无一物的王府,还不如,就这么走走。
忽然,一声沉闷的钟声响起在半空中,寂然的回荡,一共十二响。
心一颤,身体也跟着颤了一下,一丝苦笑无声的溢出嘴角,又带了几分嘲弄。
除夕夜的子时,山寺鸣钟,这不是燕都固有的习俗,也不是金陵,而是姑苏。
所以,这是在三个月前,他悄悄的令人安排下的。因为偶然一次,听黛玉说起过,每年到了除夕夜,寒山寺都会鸣分岁钟,当年,和爹娘一起听钟守岁,便是最快活的事儿。
言语间的向往和怀念,他忘不了,也就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希望这番安排能令她欢喜,能看到她惊喜的笑容,可是如今……
水溶停住步子,回头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最后一声钟过,一线光亮快速的腾空而起,然后在半边天空绽开一朵朵绚丽的火光,将整个夜空,映的那般瑰丽。
这样的焰火引得家家户户纷纷出门观看,赞叹不已:“好漂亮的焰火。”
“咱们燕都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焰火,是哪个有钱人家放的啊。”
水溶的嘴角缓缓的扬起,然后凝固。
是很美,可是最美的地方不是这里,而是梅园。本以为,可以今夜,和她并肩而观,那是他心中描摹过多少次的天上人间。
可她走了,独留他一人,赏这烟花飞满天。再美,只会更加伤情而已。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火光之中是一张张灿烂的笑脸。
而那白衣清冷,却像是置身局外,对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漠不关心,仿佛游魂般的飘荡过大街小巷。
直到,耳边那么近的响起一声鞭炮炸裂的声音,身体被冲的倒退了几步,一时没稳住,便栽倒在雪地里,怔了片刻,便缓缓的站起身来,拂去身上的泥土和冰雪。
“啊呀,你这个捣蛋鬼,叫你点火的时候小心点,看伤着人了。”是一个女子大声的抱怨:“当家的,赶紧去看看。”
一个男子便走上来,十分抱歉的道:“对不住,对不住,伤着你了吧,孩子实在不懂事……伤了哪里?”
水溶抬起头,那是一间普通的民居,并不富裕。一个妇人正点着一个总角幼童的额头在责骂,然后拎着他的衣领过来,令他给水溶道歉。
家里灯火通明,厨下隐隐有煮扁食的香气溢出,一切都在朴素中透着温馨。
水溶一瞬,有些恍惚。
谁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至少,可以相守,不是么。
耳边,男子还在不停的道歉,水溶已经拔步要离开:“没事。”
“怎么没事,你的手上全是血。到屋里来包一下吧。”妇人歉意的道,一面推着惹祸的孩子上前:“还不道歉。”
水溶这才低了低头,发现自己左手手背上一片鲜血,殷红的血顺着指缝滴在了雪地上,可他,竟然没有感觉不到分毫的疼痛,十分冷淡的道了声不用,便快步走开。
一路,血淋淋漓漓,和冰雪凝在了一起。他走的很急,近乎是逃,衣袂萧索,和纷扬落雪,一并卷在风中。
“真是个怪人。”
“是挺奇怪的,这大年下,也不在家里,反倒是一个人在外头。”
“不对呀,媳妇儿,我怎么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好像见过,看打扮,像是个贵人。”
“呸,贵人!哪个贵人让你这走街串巷的见,你倒是见过皇帝老儿呢,做梦见的--哎呀,我的扁食。”
门,在他们身后合拢,门内,一片温馨,门外,却是寥落清寂。
街角,水溶终于刹住脚步,身体脱力似的,支撑的靠在一一堵墙上。眼前,几乎全是她的一颦一笑,回忆,一寸一寸的汹涌而至,哽住了呼吸。
胸口闷痛,几乎窒息,难以压抑的剧烈的咳嗽着,咯出的血,在雪地上,点点滴滴,那般的红艳,宛若那年盛放的红梅。
用未受伤的手背擦了擦嘴角,凭痛一层层在眸中累积,累积到无可负荷,他猛力的仰起脸,酸楚牢牢的守在眼眶之中。
玉儿,我早已看清了自己的心,难道你看不到么。
玉儿,你不是这么狠心的人,这一次,却为何走的这么决绝。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样的夜,太过漫长,只余枯寂。
……
一枕时光,恍若流水潺湲,匆匆而过。
纵是北疆的四季并不分明,可是时近五月,冰雪渐渐的消融,草木复苏,一切,都已经透着生机。
可是,南来的和风,抚遍万物,却独独跳脱过了那华丽的王府,这里,仍是冷寂,恍若冬日未去。
紫鹃在院子里搭了个板凳,做绣活,绣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绣活,微微舒展了一下身体,便眯眸望着天色。
天空辽远空旷,静寂无云。
还好,这难熬的半年,总算是过去了,王妃应该也快要回来了。
知道事情真相的,只有她和祁寒,祁寒她不知道如何,反正,王妃,若是再不回来,恐怕,她就真的撑不住了。
这半年,她亲眼看到的,让她好几次都差点就把真相脱口而出,都在最后一刻忍住了。
不能,她不能,这是王妃嘱托的,她回来之前,决不能让王爷知道。
可是,半年,半年没有人看见过王爷的笑容,或者说,这半年来,王爷从来都是一个样子,不要说笑,甚至在他的脸上看不到除了冷若冰霜之外的神情。
人前仍是杀伐决断,只是冷漠到决绝,不近人情,府中没有人不怕和他说话的。
可是王府中的一切陈设都是王妃走的那日时的样子,一个小丫鬟因不小心将王妃抚过的琴挪动了一下,便招来一顿训斥然后到底撵出去才罢。
只是,这府中,处处也都是王妃留下的痕迹,若要不想起,也太艰难。
譬如现在,去到边城,巡防,一去便是一个多月没有回来。
紫鹃微微叹了口气,思绪牵扯,回到了几个月前。
二月十二,南国的花朝节,也是王妃的生辰,燕都的很多百姓不知怎的知道了,都送了礼物来,大半是些土产,她只好趁着王爷没回来另外收了起来。府中其他人,谁也不敢提这件事,怕会招来无妄之灾。
那天,王爷很早就回到了王府,不用任何人,自己到厨房,揉面擀面,做了一碗长寿面,端到了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