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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万般皆忽悠 (汭璟)


  泰公公开始传达皇帝陛下的旨意。
  大致意思是这样的,朕近来国事繁忙,边疆多有不安定,焦头烂额之余难免会怠慢爱妃,朕身为一国之君,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与爱妃南下姑苏之约不得已只好推迟一段时日。朕心中也多有愧疚,然军国大事不可耽搁,为还望爱妃谅解。
  陛下末了还附上一首词以表达其内心对本宫的歉意。
  这词倒不是让泰公公念出来了,泰公公拿出一卷丝帛,恭敬地递过来。
  我接过来一看,上好的丝帛上列着一阕词。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注)
  我看得小心肝儿一颤,这怎么可能是皇帝陛下御笔写上去的?
  这写得也忒香艳了点儿!
  平滑丝帛之上,皇帝陛下一手绝妙的草书左盘右旋,笔走龙蛇。
  字是分外的大气磅礴,好比虎背熊腰的关西大汉,铜琵琶、铁棹板,唱“大江东去”。
  词是分外的缠绵悱恻,好比弱柳扶风的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
  两厢合在一起,一幅不伦不类的书法此时就在我眼皮底下。
  我由衷地觉得皇帝陛下也是一朵奇葩。
  甚至可以同刚刚那位小书生的奇葩程度一较高下。
  若不是从前师父他老人家经常挥毫泼墨地来篇狂草,我可能还辨不出陛下这篇香艳的词儿。
  泰公公等了我一会儿,道,“娘娘看过了?”
  我轻声“嗯”一下。
  泰公公行礼行得十分标准,挂着万年不变的和蔼微笑,道,“那老奴就告退了。”
  泰公公走了之后,徒留我一人在殿内。我看着那首词,嘴角抽搐。
  片刻后想起还有一块芙蓉糕未吃完,我站起身去小几那里拿了食篮。
  在我将最后一点芙蓉糕放入口中的时候,夕照和拟歌回来了。
  夕照一见到我就垂头叹了口气,“娘娘你可算回来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路上看着夕阳漂亮就多欣赏了会儿。让你们担心了,真是抱歉。”
  “没事。”拟歌笑道,“下次可别这样了。”
  她笑得清清浅浅,似春风拂面,盈盈伫立,如一朵午荷。
  真是个美人。
  我微微有些失神,含糊地应了一声。
  接下来便是各忙各的。
  夕照走过来看到只剩下芙蓉糕渣子的食篮,摇着头轻笑了一声,“娘娘都用过晚膳了,怎么也不念叨着奴婢们。”
  我讪讪地也跟着笑了一下,乖乖地从食篮上移开爪子,好让她拿去清理。
  半个时辰之后,我正在无聊地数地毯上绘了几朵花儿,夕照忽然进了来。
  “娘娘……”她轻声唤道。
  “夕照啊,怎么了?”
  “娘娘今日可曾去过膳房?”
  我有些好笑,答道,“那自然是去了。不去膳房哪里来的食篮,又哪里来的芙蓉糕呢?”
  “那……娘娘今日可曾遇到什么陌生人?”
  “陌生人?有啊。”
  “娘娘和陌生人说话了?”
  “嗯。”
  “那,聊得开心么?”
  咦,这小姑娘今日是想和我聊天么?
  我想到小二货,实话实说,“没有共同话题,聊不到一起去,算不得开心。”
  “哦。”夕照打趣道,“既然是这样,那娘娘可没有请那人吃芙蓉糕吧?”
  “那可不曾。我遇见他时芙蓉糕都快吃完了。”
  “这样啊。”夕照若有所思。
  我没在意,随便问了一声“怎么了?”
  “没怎么。”她道,“只不过前些日子娘娘赏下人金锞子赏得过多,近日来宫里有些拮据。霏云芙蓉糕也不是廉价的物什,希望娘娘能省的时候就尽量省着点罢。”
  我被她逗笑了,“行。就这么办。”
  宫里虽然是拮据了,晚膳该怎样还是怎样。
  看着满桌佳肴,本宫便忘了已经一篮子芙蓉糕下了肚,拿起筷子继续进食。
  后果便是饭后我已撑得胃疼。
  我靠在床上揉着肚子,无聊之余,还是无聊。
  “拟歌。”我一开口把正在做刺绣的拟歌叫了进来。
  “拟歌,你去把今天泰公公送来的那张帛书拿过来。”
  “什么帛书?”
  “就是陛下写给本宫的那首词。”
  “哦。”拟歌恍然,随后一脸灿烂地笑了起来,“没想到娘娘对陛下还挺上心的。”
  我有些急了,道,“小丫头胡说什么!还不快去?”
  “是是是。”拟歌连忙跑开。
  “哎!等等!先回来一下。”
  “怎么了?”
  我别扭地答道,“给本宫拿本《论语》过来。哦不,去把四书五经整个的都给本宫抱来,本宫要温习一下经典。”

  三甲三家疑三假(三)

  拟歌道,“现下毓德宫中并无全套的四书,娘娘若是不急,明日再差人去弘文馆(注①)取了可好?”
  我想想也没什么不好的,便点头答应了。
  第二日一大早,拟歌就派人去往弘文馆通知送书过来。
  除了夕照拟歌,现在的小宫女工作效率是越来越不济了。拟歌是辰时初刻派人去的,但是直到巳时将尽,弘文馆那边才派人送书过来。
  我本来等得就有些心烦,送书的那小子一出现我就更加心烦了。
  那小子就是昨日小红她们几个八卦本宫时候所提到的那个弘文馆倒马桶的小方子,过去那段日子里可是骗了本宫不少金锞子。
  小方子把一摞子书往案上一放,正涎着脸等赏赐,我不冷不热地拿起一本书,就挥手把他撵走了。
  弄得一旁的拟歌微微一愣,还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下,估计是觉得我可能因为这些人动作慢生气了。
  午膳后,我翻开装帧精美的一本《论语》,打起精神,准备将把小书生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孔老夫子经典语录好好温习一遍。
  那书皮子看着很是干净,但是一打开,一股淡淡的霉味就飘了出来。
  这味道很淡很淡,倒也算不上是难闻。若不是在长岐山上跟着老狐狸学了点岐黄之术,这种轻微的味道我大概是嗅不出来的。
  书页的缝隙中还夹杂着些灰尘,看来弘文馆那群人也是一帮白吃皇粮的,这些书籍像是有不少年头没有晾晒清理过了。
  我如履薄冰地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那本《论语》的书脊,左右轻轻抖动了几下,细小的灰尘便在午后的阳光中漂浮了起来,看上去颇有一种迷朦之感。
  就在我的注视之下,从书页里掉出薄薄一张纸片。
  我伸手将那纸片从地上拾起,下意识往手中的纸片瞟了一眼,突然地,就愣住了。
  纸片上写有几行行草,书得凤翥鸾回(注②),劲骨丰肌,挺有几分水平,算是不常见,不大像那人的风格。但是下方那两个颇有狂草味道的小篆字,便是我到死也不会认错——
  湖醴,也就是老狐狸,也就是——我的师父。
  我从未想过会从一本皇宫弘文馆的拿出来的《论语》中会瞧见长岐山老狐狸的一二事,这便如同我从未想过惯于易容的我会拿自己的一张真脸代替云梦泽当了皇上的妃子。
  在看清落款确是老狐狸无疑的那一瞬间,我就这么愣住了。
  纸片上的几行字内容很简单,几乎都是草草一个日期,然后再跟上一两句话,非常像是日常记录琐事的流水账。
  我从不知大大咧咧的师父会记下这些东西。
  日期都是武德年间的,当今圣上登基已有十余年,登基后改年号为“明晟”,而今已是明晟十三年的初夏。
  武德,是先帝在时的年号。
  推算开来老狐狸写这些已有二十个年头了,联系这纸张的古老程度也是符合。
  看来师父大人年轻时候还和宫里有过交道。
  我一排日期看过去,最后在纸片的末尾处顿住了。
  只有一句话,单独成行:
  武德十七年十月廿三,那孩子我带走了。
  再往后便单单一个落款,别无他话。
  那孩子我带走了?那孩子?
  哪孩子?
  皇宫大内,驿寄梅花,鱼传尺素……
  老狐狸皮毛油光发亮,也许羽扇纶巾,装得是分外风流……
  宫墙内外,遥有佳人,美目盼兮,硕人敖敖……
  那么……那孩子?
  该不会……
  难道说……
  风流总被风流误?
  我想得有些出神,本宫也曾少女过,也曾经历过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也曾幻想过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
  这才子佳人的鸳鸯,这毁人一生的命格,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也见识了不少。
  前些日子一对流觞曲水还闹了个洛阳人尽皆知。
  莫不是师父他……嗯?啊……
  这纸片看来是封书信。
  只是不知这信的归处,是否有佳人正宝帘闲挂小银钩?
  ……
  “娘娘!”
  脑中佳人正在满树梨花之下对着我温柔一笑,夕照的声音却倏地响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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