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书斋竟没有间隔,环诸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作为书格,各色诗书、史颂、墨香、雅集均罗列其上。斋内笔墨纸砚、琴棋书画、金石印章、文史奠祭自是不在话下。
卿君搜索出了本《西凉史记》,便速速退却房外。兢兢然反身扣门时,忽而感到一个身影晃动。卿君望着树影中渐渐清晰的面目,如同暗夜里生出的妖魅——夜无俦!?
“你怎会在此?”几乎不假思索的卿君出口便问。
“我如何不能在此?你要挤兑谁不需祭我七王正妃的名号,本王去何处也毋须经过谁的首肯。如此这般,你我才算般配!”他依旧不改往日做派。说着话,身子便向卿君欺近了几分。
卿君并不明了这厮葫芦里卖了什么药,因此不敢轻易亲近,退了几步,道:“你这听墙根的本事倒愈发大了。到底来这儿做甚?”
“来向你父亲——我的泰山大人谈判赎你的价码!”他好整以暇,从容欣赏着卿君面上的慌乱与讶异。
“赎我?”意料之中,卿君慌乱而讶异。
“萧伯殷最终以五车金条同意将你许配于我。你以为,同你一同奔驰跋涉前来平陵的那几辆马车里的,净是行李杂物吗?”他愈发得意了起来。
卿君方恍然大悟,背对着夜无俦行了几步,思索了片刻:“难怪‘爷交待’要星夜兼程,马不解鞍!五车金条便将亲生女儿给卖了,哼,这太像那位淡漠的老爷子能干出来的事儿了!”
转头还想问问夜无俦什么,可那人竟一溜烟没了。待寻觅时,却又怅然无果。正欲一探究竟,子衿、子佩气喘吁吁香汗淋漓跑过来:“小姐叫奴婢们好找。老爷吩咐下来,着小姐午时过堂一叙。”
卿君心中“子丑寅卯……”的推算开来。午时,换算成北京时间就是十一点至下午一点之间吧。看这日头,午时已至了吧,所以子衿才这般焦急。
将《西凉史记》交付子佩,命其回房等候,无需同行,省的这本书被别人瞧见,又多出一桩事端。在子衿的带领之下,卿君前往荣国府大堂。
途中卿君一边向子衿询问了行礼礼节等注意事项,一边暗自揣度:今日萧父召见,所为何事?
到了大堂,只见荣公威仪踞坐于堂下。卿君现下见了萧父方才明了,这倾国容貌净是得父亲真传!深刻的眉眼,脸颊酒窝,皆是同这位风流老父如出一辙!同为荣国公女儿的仪君则容颜平淡些,没有这些萧家父女标签式的五官。
卿君现学现卖,按制行了礼。得萧父授意,于堂内右翼坐下,等待萧父发言。
“欣闻吾儿渐愈,乃召尔,以商婚嫁事宜。”
尔后,萧父向其告之了大婚佳期,戊申五月己未,宜嫁娶,是个黄道吉日,即下月上旬,卿君始终颔首听候。
最后,萧父表情复杂地审视了卿君片刻,轻叹,“望汝深明为父之苦心。”后又无奈的摆手示意卿君退下。
☆、第三章 史海拾遗
卿君心事惴惴,踱步回房。萧父交代嫁娶之事,卿君之前早已预料。只是,最后那句,“为父苦心”,又作何解?
于檀木桌上瞥见了那本叫子佩带回房的《西凉史记》,卿君开始仔细翻阅起来。
西凉王朝坐落于云苍大陆,至今历经三代君王。西凉高祖昭武,枪杆子里出政权,马背得天下;太宗承德,以德治天下;高宗载文,略显重文轻武之嫌。
卿君翻阅至《高宗本纪》细细品读。一月后便要启程前往犬牙交错的帝都,她需要对局势有个基本的了解。高祖昭武、太宗承德年代久远,或许,从载文帝的史书记载中可以寻见当今朝堂的蛛丝马迹。
《三方交质》一章中记载,载文二年,北方胡狄攻破经年积弱的大庸,载文帝夜容瑞痛失西凉北部半壁江山,被迫迁都西京,同时已然失去了对各路诸侯中央集权的统治。当时平南王江百里与荣国公萧伯殷同为载文皇帝卿士,皇帝夜容瑞更亲近于萧伯殷。江百里顿感危机,然载文帝否认曰:“无之”。
载文九年,顿失安全感的平南王提出了“三方交质”,即西凉皇室、平南王、荣国公交换其子作为人质,以保各自相安。帝同意,可见君主的权利早已被蚕食。西凉皇室遂派七王夜无俦质于青川,三王爷夜无缺质于平陵;平南王派世子江润年质于西京,幼子江泽日质于平陵;荣国公派长子萧佑君质于西京,幺女萧卿君质于青川。
史书记载,夜无俦肤白,貌柔美,性格也像其长相,优柔,不善断。
卿君对此嗤之以鼻。寥寥数笔“肤白,貌柔美”没有将其足以魅惑苍生的容貌写到极致。“优柔,不善断”,也同她惯常所识的夜无俦判若两人。
尽信书,不如无书。
载文九年,十岁的七王爷夜无俦远赴青川为质子,十年后,同胞弟弟夜无非暗中积蓄势力,意欲逼宫。二人之母乔氏因无俦出生时难产受惊,遂恶之而喜其胞弟,无非。乔氏数次请奏载文帝:废太子改立无非。载文帝皆因“立嫡”的祖制回绝了她。
胡狄滋扰边境,太子带兵平乱,无非则趁此机会,请驻守兵家重镇东洱,帝允之。
夜无俦的谋士,留守帝都的封恬传来这一情报,“请主子早做打算,否则,将置自己于不堪境地。”
夜无俦回复:“无妨”。次年,载文帝已然龙体欠佳,夜无非开始于东洱修筑城墙、囤积粮食、煅造兵器、训练步兵。载文帝想制止却有心无力。 夜无非强令平南王、荣国公服从自己的管辖,屯兵青川的平南王无奈归顺。平陵偏远,无非势力鞭长莫及,遂荣国公得以幸免,只需缴纳些税供便了事。
一年后,不堪税负纳贡的荣国公愤而上书:“国不堪二,现下西凉,宛如两位君主!”容瑞老皇帝亦无可奈何。
卿君看到此处,思及前些时日假山背后那人同封恬将军的对话,定然是幕僚封恬再次前往青川,给身为质子的七王情报,要其早做打算。
“无使谋逆之心滋蔓。蔓,则难图也。”谁知“急死太监,皇帝不急”,急的像热锅上蚂蚁的封恬竟只得来七王爷一句轻飘飘的回复:“未显二心,姑且待之”。
思及此,卿君摇头轻笑。
荣国公修书身处北岭边境的太子夜无尚:“事已至此,君将何为?君若将江山拱手相让,臣等必将竭力以事八王爷;君若图而夺之,则请除之而绝后患、定民心。”
此番太子亦同七王爷一般气定神闲,安慰气急败坏的荣国公:“公毋庸,不义之师,终将毙。”
皇室之中手足情谊自古便是淡漠凉薄,这样荒凉的血脉,是卿君曾经熟悉的。
太子夜无尚不傻,诸位兄弟的昭昭夺嫡之心他如何不知?西京形势瞬息万变,他却安然攘外而不安内,浴血奋战换来的太平天下难道他甘愿拱手相让?
他不急,是因他自信,凭他老八一人能耐变不了天,这天下不独他一人感兴趣,枪打出头鸟儿,他出头,若不能服众,自然要被别人灭。况且自己正位嫡出,位列东宫,贵无可贵的血统,是任凭谁也逾越不了的。
他不急,出于同夜无俦同样的心思——让那些汲汲营营于皇位的自相残杀,自己暗中积蓄,厚积薄发。
方才要子佩同外界打探得知,这段时日期间,乔氏多次请求载文帝废太子而立无非,继承大统,均被否决。八王爷见其和平夺权无望,遂勾结归顺他的平南王江百里,起兵谋逆。其母乔氏,为其大启宫门。同乔氏里应外合,八爷势如破竹,攻陷西凉,胁容瑞禅位。
读罢掩卷,卿君,有着自己另一番思量:就算生夜无俦时难产,乔氏受了惊吓,她也不至于如此对待。凡此种种,并不像寻常母子。细细品读,卿君更发现了这《西凉史记》里面一个极大的bug!
载文九年,夜无俦十岁,到青川地做质子。也就是说,容瑞早在做皇子并未称帝的时候便有了无俦这个儿子。高宗刚即位时,载文元年,无俦便已经两岁了。
但是翻阅了几番《妃嫔列传》,均只得出:载文二年,当时十四岁的乔氏入宫为妃,并且于二年后产下八爷夜无非。
那么,她是不是在入宫前生下的无俦?仔细推算,生下夜无俦的时候,乔氏年纪为,十二岁。算上十月怀胎,怀上夜无俦时候的年纪为,十一岁。
女子十一岁时怎么可能受孕?!
唯一可以解释的,便是,乔氏,并非夜无俦的亲生母亲!
这一点,作为乔氏夫君以及夜无俦父君的容瑞皇帝是最清晰不过的。他默认史书这样误导事实,很有可能,夜无俦的亲生母亲是个极为微妙的所在!她的身份使之无法公诸于众。
如若只因贵贱悬殊,倒也不至于。七爷横竖作为闲散王爷,自幼便为质异乡,本就毋须生母荣耀的家族姓氏作为陪衬。
不因贵贱,莫非涉及纲礼伦常?卿君继而又为自己的八卦精神所折服。
这皇家纷扰,抽丝剥茧,错中复杂,自己目前左右瞧不明白,便将史册甩在一旁,感叹:“庸人自扰。我也只是庸人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