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开口,凌钰淡然一笑:“我并不是什么圣人,我顾忌不了什么举国百姓。”她回眸来,望见他的第一眼愣了一愣。他脖颈有伤,是新伤,挂着愈合的红痕。他已经有了胡渣,下颔与脸侧都是一片青色,更添了分成熟,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却显得苍凉。只是半年没有再见,他却变得憔悴而深不可测,她是发愣的,心口忽然起了一阵抽痛。
而她呢,她的容颜没有变过,只是一双眼睛再也没有从前的柔情与善意。她的双眼很美,从前是明眸善睐,现在却变作深沉悲凉。她看他的目光是冰冷的,明明是夏日,这目光落在他身上却让他觉得自己身处冰窟,像临冬日。
他们相互对视,谁都没有再开口,只用眼睛望着对方。
忽然之间时光竟然已经这么快了,凌钰这才想起陆玦已经三十有一了,他在而立之年,心中的梦想却始终未成。而她已经二十有二,他们都已不再是年轻时候的样子,所有美好与伤害的经历将他们打磨得圆滑,各自磨去棱角,收起锋芒,学会了暗中给对方致命一击,学会去伤害。可是这些不是本意,都不是她最初时候所求所望的样子。那些初衷已经走远,在得到与失去里消殆得再握不住,原来美好的东西都是他们自己弄丢的,怪不得任何人。
她想到了他的梦想,那是站在权力的最顶端,指点江山,为王为皇。她一直都愿意他成为这江山的主人,她的心在颤抖,在犹豫,如果一百万护甲兵没有用处,那么这江山恐怕会落在魏庭手中。而他真的如她刚刚所说的那样兵败丧命,她也会消失在这世上。这真的是她所希望的吗,让他梦想落空,让他成为败者,让他们之间的仇恨带到地下去?
219 大结局 上
迷茫里,陆玦清冷的声音响起:“两日后我再来这里,如果你还是不肯……”他顿了一顿,“那我就不要玺令了。”
“那你要什么?”凌钰声音一紧。
“你的命。”
她的身影一颤,安静了好久,渐渐笑出声。她回身看他,他沉默地立在原地,目光清绝冷漠。她的泪水在这笑声里落出,“好啊,至少我不孤单,有双亲,有儿子与女儿陪我,还有一百万护甲兵陪我,我不孤单。”她望着他笑,“等你死了没有人陪你,你孤零零被我的故国折磨至死,或许连全尸都不会有。”如果方才还剩一点犹豫,那么此刻她已经没有那些犹豫了,她不会将玺令给他,哪怕她真的因此而亡,她也不会给他。
大殿安静了,陆玦已经走了,他连日赶赴回来取玺令,却还是落空而归。
凌钰坐在照不进一点日光的大殿,她的手缓缓滑向小腹,平坦一片,孩子没有了。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丝毫忘不掉这份痛。最无能为力的事就是眼睁睁看着孩子从她身体里一点点流失,她没有办法挽留住,一切都是他,他不配为孩子的亲生父亲。
一日的时间安安静静过去,再过一日就是她的死期,她想他会让她怎么死呢,是一杯毒酒,还是三尺白绫?如果他再狠心一点,全尸都不留一个给她,或是赐她那些酷刑,他会不会如此做。
这样的猜测里时间又流逝了,夜幕降临,白昼又起,凌钰坐在殿中弹琴。她想临死前再弹一首曲子好了。她想弹得欢快一点,不过手指落下的每一个音色都变得沉重,或许如她的心情。
她不知自己弹了多长时间,只记得手指都已经磨出了水泡,磨掉了皮。抬眸时窗外一片暗色,有轻微的昏黄灯光,原来又是一个夜晚了。
今夜他会来吗。来结束她的性命。
陆玦归来的这两日都在忙碌于整编军队,调动不了护甲兵上阵,他便只能让他们镇守边境几座城邦,将王城余下的十万兵马整编,准备让这唯一的十万兵马上战。护甲兵在王城,如果他真的战败,魏军来攻,他不信护甲兵不会反抗。他的计划里,调动不了。就安他用。
白日忙于军政,夜晚,他不见后.宫任何女人,只诏纪元淸侍寝。同样是纪氏,身下这个女人却温柔小心,生怕惹他不快。当然将身心所有沉重都施加于身下女人身体中时。他累得瘫倒在她身上。
她抱紧了他,喘息着说道:“天子,妾想求您一件事。”
他未出声。不过在等她开口。
“……妾想见见夫人。”
身形一滞,他阴沉着开口:“什么都可以,唯次不可。”
“天子……”
“把药喝了。”他冷声打断,起身穿戴好便走出了宫殿。
喝药,所有女人侍寝后都要喝下他御赐的药,他已经不想再有子嗣。或许他潜意识里是在愧疚,是想要凌钰的孩子,不过……他笑了一笑,七月晚风吹过,他的思绪渐渐平静。他知道这一生他都不会再有与她的孩子。
这一晚他没有入睡,他走在安静的长巷里,宫墙外是摘星台高耸入天的轮廓。他静静望了一夜,直至清晨的太阳温和现出云层才迈开僵硬的脚步回宫。
而凌钰也在窗前坐了一夜,她一点睡意都没有,只望着满空繁星发怔,只望着近在咫尺的摘星台游神。
一片天空,两处爱恨,情牵纠缠里,谁都已经回不去了。
清晨的第一缕日光照进窗台时,凌钰有些发怔,他没有来,说好的两日之期已经到了,不过他没有来。
她像往日一样泛出书本来读,又如往日一样在没有人陪伴的日子里对着小绿树擦过唇角的手绢发呆,她时不时轻声在说:“小绿树,你过得好吗,有人欺负你吗?”她也会不时地低低唤起“女儿”,她叫这个没福出生的孩子丫头,她轻轻地说,丫头,娘好无能。
她是无能,失去双亲,失去亲子,她想杀掉仇人报仇,却屡次都是溃不成军。
殿门忽然敞开了,没有再关上过,凌钰这才回过神,她望向窗外,已经天黑了,庭院中的守卫都已经不见了。
没有回身,她听着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淡声道:“你来了。”这脚步声她听了六年,从今夜起再也不会听到了。
陆玦安静地走到她身前,他拖出一把椅子,上面铺满了灰尘,他淡淡扫了一眼,移开目光望着凌钰,安然端坐着。
他说着:“你吃过了么?”
“还没有。”
“晚膳想吃什么?”
“魏国的禾花鱼。”
“哦,可惜没有。”
她笑了笑。
他又问:“寡人记得你穿那件月色的长裙很好看,去再穿一次吧。”
她身上穿了一件青色的长裙,单一的颜色,没有任何绣花样式,头上也只绾了一支木簪,简洁朴素到了极致。然而她只静静端坐着,周身却有让人移不开目光的美。
“我烧掉了。”她说,“在女儿走后。”
“你穿那件长裙,像是寡人的宫殿落入了一个仙子,那一刻寡人很想拥住这美好,觉得这应该是自己的。”
她只是淡笑。
“你想回到魏国吗?”
她一愣,望住他:“你想放我走?”
“当然不是。”他笑出了声,“如果你想,寡人可以将你安葬在魏国。”
“多谢了。”她移开目光。
他们都很平静,夜色也都静好,殿中的烛火安静地燃烧,他们临窗望着殿外满空的星辰。
“那我是喝一杯毒酒,还是三尺白绫,或者你还有别的法子先让我痛不欲生?”
他说:“你还看得到那颗宸星吗?”
“看不到。它被云层遮盖,我只看到明亮如月的太微星。”
“可是寡人看到了,它于正空,太微在下,只是它的光没有太微强。”
“它于正空,但它不久即陨矣。”
他笑了。
“寡人才发觉自己已过了而立之年,竟然已经有三十一了。你比寡人年轻太多。其实当初寡人不该要了你,你应该只是寡人的义妹。”
她低喃:“当初……”当初她爱他,他也动心于她。是他忍不住要了她的身,占了她的心,既然爱过就不要后悔,若要后悔就不配爱了。
“你其实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十六岁的样子,而寡人至今大业未成,也不堪辜负你这么多年。”
“你知道对我辜负……呵呵。”她轻轻笑了。
“不过寡人不知道自己欠缺了什么。竟然给不了你想要的,也不知道你要什么。梁肇启给了你什么,寡人真的一点都猜不透,或许寡人在情爱上是失败的。”
他还是深信她与梁肇启有染,深信她怀的是梁肇启的孩子。她不想再听下去,移开目光望着不远处的摘星台。“说吧,我该怎么死才能让你满意。”
“你还是不肯将玺令给寡人么。”
“不肯。”
“纪凌钰。”他安安静静地唤了她的名字,“将玺令还给寡人吧。它在你手里没有半点用处。”
“怎么没有用处?至少可以让你发疯让你战败让你下地狱,这就是玺令最大的用处。”她冷漠而决绝,毫不留情地吐出冰冷的字句,视他如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