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大殿帷幕之后听政的贾抱朴长松一口气,知道自家殿下找对了人,果然不曾辱没精准二字。
藤原悟池不改颜色,仍落落言谈:“此番只是属臣之建议,可作两国约盟先决条件,殿下应不应,直接关联到苏州渔民生活,属臣期盼殿下多做考虑。”
叶沉渊站起身,一袭礼服如同破开云色天光的华彩,直泻明亮金砖上。他不答话,看似在沉吟,却又背手绕着藤原周身走了一圈,犹似闲庭信步,满身的冷香也逼迫过去,充斥着藤原的鼻端。
那味道极冷,还伴有一丝苦檀香,像是在冰泉里浸过,飘拂开去,必定令嗅闻者为之心神一震。
藤原悟池闲适时爱制香熏衣,习得中原一些技艺,自然能从配香的味道中嗅到一丝端倪。他开口问道:“太子殿下可是入了冰水沐浴?”
叶沉渊回到太子府之后,常常去寝宫地底卧冰炼身,用冷透骨的肌肤感触强压下心里的苦痛,逐渐控制了情毒的发作。听见藤原这样一问,他却顺势说道:“你从海外来,应当知道海水温差大,最冷时能冻死游鱼。”
藤原悟池心性宽和,不曾察觉到一朝主君在称呼他时,直接用了“你”字。此时光景下,这种称呼极随意,也带有不敬重的排外之意,精通华朝文学的他却是不知道的。
藤原恭敬应对问题:“正是如此。”
叶沉渊冷淡道:“我沐浴过的冰泉温度比海水低,华朝水兵平日就是进入这种冰泉潭底进行操练。”
藤原悟池讶然。
叶沉渊看住他:“你说两国交战时,谁的胜算大?”
藤原悟池更加吃惊:“太子殿下如果缔交盟约,可免除战争,保得海境渔民一方安宁……”
叶沉渊截口道:“犯我海关,势必虐杀荡尽,何需盟约?”
藤原悟池终于察觉到身前的气息比冷香更盛,不禁抬头一看,对上了一双浩如墨海的眸子,他看进去,却捕捉不到一丝风云颤动。
叶沉渊是不动声色的,嗓音也不见起伏,偏生能让藤原记牢了这句话。
藤原退开一步施礼,叶沉渊又说道:“属臣?”
藤原不明语意,只觉与他面对面交谈十分艰难,尤其在他带着冰雪般的气息走近时。
“属臣一词用错了。”
“太子殿下是说……”藤原惊异抬头,却发现叶沉渊背手已远走,玄色衣袍堪堪拂过大殿朱柱一角。他不由得连声说道:“在下一定学好文华学识再来向太子殿下讨教!”
“罢朝。”
冷淡的两字传回来,叶沉渊已扬长而去。
文武官员从藤原悟池身边鱼贯而出,只有闵旭经过一旁时,笑着对藤原抬了抬手。
藤原忙还礼,慨叹着回到东瀛。
☆、重聚
冬去春来,华朝政局安稳,四海宴清。太子迟迟不登基,仍是独揽大权处理国政,他曾出动水军远赴东海以外歼灭整支海盗流寇队伍,并将海域防线扩大了三百里,用赫赫声威震慑住了依海而生的东瀛扶桑国。
扶桑三月莺时,流水潺潺。
萨摩郡山原区普通民户家前,一株杏树灼灼开放,风姿秀澈,满枝芳华覆压在庭院纸窗上,如同撑起一片云蒸霞蔚的天空。
谢开言听着沙沙雨水轻扑窗纸,不由得睁开了眼睛。触目所见,皆是粉雾般的红霞,几枚清丽的花瓣卷上畳床,落在她的长发旁。
她仍然平躺着,不知身处何方。她似乎是做了很长的一个梦,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再醒来,就落得这般手脚冰冷头脑混沌的光景。
春雨阑珊,杏花零落。恍然梦醒,锦衾犹寒。
一名穿着杏黄单衣,暗红色生丝裙裤,系着长长腰带的女子走进房间,秀媚的脸上带着笑,说道:“醒了么?来吃点小米粥吧。”
谢开言看着她的脸,觉得异常熟悉。“狐狸?”
那女子点点自己鼻尖,轻笑道:“哟,小谢还记得我啊。”
谢开言发出呓语一般的喟叹:“我是在做梦么?”
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和以前的亲朋族人重聚。句狐给了她那么多的欢笑和伤感,她怎会忘记。
句狸笑眯眯地凑上前,蹲在畳床头,看着谢开言的眼睛。“觉得这张脸很熟悉对吧?是不是长得像句狐?看来你并没有完全忘记所有事嘛!干嘛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我?我知道你喜欢我那傻里傻气的哥哥,可我不是他嘛!我是我,叫句狸,想起来了吗?”
谢开言看着眼前如此相似的容貌,费力回想,以前的往事像是模糊的灯影,一闪而过,没有连缀成清晰的记忆回报给她,致使她仍然想不起来,句狸为什么也长了这么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句狸将小小桌案推到谢开言面前,催促她食粥饱腹,细细解释了数月以来的事情。但她有自己的打算,所以在讲述时,特意隐瞒了两件事。一是受太子叶沉渊所托前来照顾谢开言,二是她自作主张,给谢开言服食了忘忧散。
忘忧散由萱草提炼而来,可以让人忘却烦忧,连续服食一月,便能忘记往事。古诗中曾记载“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说的便是萱草萌芽、侵陵雪色的场景,古人相信它能忘忧,至于功效如何,句狸却是拿不定准数的。
因为在这之前,谢开言已经转醒过一次,且记得所有事。为了保住谢开言的一条命,句狸吃了不少苦头。
数月前,句狸猜想谢开言终究会回到乌衣台,因此去海边渡口花重金买了一条商船,准备带谢开言一起离开,远赴自己所向往的岛国。她每日守在海边,发现谢开言投海求死时,费了一番力气将她救上船,可是待谢开言悠悠转醒,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险些让她应付不来。
谢开言执意求死,不吃不喝,无论句狸怎样劝,她都不开口说一个字。句狸倦怠地小憩一会儿,刚睁开眼,就发现谢开言不见了。
句狸惊慌失措地求船夫去水里打捞,用所剩不多的珠宝付了薪资。再次捞上毫无血色的谢开言后,她便冲过去,提起谢开言的头发,对着那张惨白得不成样子的脸狠狠来了一巴掌。
“有什么事过不去,啊?”句狸提着谢开言不放手,嗓子都喊哑了,“国破了族灭了,换个地儿照样从头来!这天下多少人失了家国,背井离乡的,又不是你一个!他们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只要活下去,谁说后面没个痛快日子?朝前走,说不准还有桃花源呢!”
谢开言如同一条搁浅的鱼一般,毫不挣扎地躺在句狸手边,看着了无生气。
句狸蹲在一旁说:“我知道你有心结,想不开,所以才带你去个新的地方。我为你花光了所有存银,包括你以前给我的那些,现在么,一句话告诉你,你的命是我的,我还指望着你给我赚钱过生活呢。还想死?等你还完了债再说吧。”
她从腰后扯出一把小算盘,对着谢开言死气沉沉的双眼晃了晃算珠子,然后一顿噼啪作响算计:“买船、请船夫厨子、编个捞你的渔网子、布置船舱被褥、医药诊金……哎呦,真是多啊,都算在你头上,不多不少一千两。”她伸出手,对着谢开言笑眯眯地说:“给钱。”
没钱银偿还的谢开言被句狸使出浑身解数拖到了东瀛,此后又被持续喂食了一些萱草汤水,一直沉睡到今日。当然,她也记不清楚此前发生了什么,甚至是忘记了当海暴来临商船覆顶时,句狸用网绳死死拖住她游向对岸的难事。
句狐为了便于接近谢开言,恢复了本来的容颜,顶着一张与兄长一模一样的桃花脸进出谢开言身边。
谢开言果然不曾排斥她的脸。
谢开言在东瀛海边农户家住了下来,每日依照句狸的吩咐,洒扫庭院、培花种树、编织渔网、挖渠引水……忙得没有一丝空闲。日暮掌灯后,她便坐在矮几之后,凭借残存的记忆,画出一张张人物绣像。
句狸本嫌她费了油蜡,捏过她的绢布画册翻了翻,就不说话了。
画册上栩栩如生地绘着一个个谢族的儿郎,手持长弓,眉目静雅,齐聚乌衣河畔,写尽了一段世族的清俊风流。他们或远或近,模样各不相同,举止之间却又相似,带着引弓欲射的精干风范。
句狸凑过去问:“你到底记得多少事?”
谢开言摇摇头:“不多了。”
句狸将画册最后一页弹得嗤嗤响:“这个少年郎,瞧着与前面的不大一样。”
谢开言抚平画册最后的绣像,沉默不语。尾页画着一名俊逸非凡的少年公子,临海而立,袖口拢着几枚花瓣,似乎采撷走了春华暗香。杏雨零落,难掩他的风雅。
句狸推推呆愣的谢开言:“他是谁?你的相好么?”
谢开言木然应道:“不记得了,猛然想起时,我就随手画了下来,一次画一点,到了今晚才成像。”
句狸啧啧称奇,什么都不解释,却也信了谢开言时好时坏的记忆能力。
翌日,句狸嫌弃汤菜味道淡,吩咐谢开言下海捕鱼。谢开言借了一柄渔叉,卷起裤腿,沿着潮浪朝前走。浪头打过来,她也不躲避,径直扑入水中。坐在水渠旁淘米的句狸惊叫一声,撩起裙子跑向她,死活将她拖出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