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捉那海客!”督战的旗本下了命令。
大批武士持刀向谢开言跃去,谢开言处境堪忧。她站在最高处,捕捉到令声从何处来,运出十成力,射出雷霆一箭。羽箭带着流光疾驰,径直钉上旗本的咽喉。
一箭一命,无从躲避。
更多的武士呼喝着攀上战船帆架,谢开言开弓疾射,用完所有箭矢,立毙九人。她抬头看了看战船四周翻滚着的大片血花,眼里带着无奈的伤感,纵身扑向大海。
火海、血水、红沙、焦木、腥风。
一场围剿战后,渔场只剩下了一具具倒地的尸骨,半个时辰前,笑着的推搡着的那批人,尽数瘫软在沙滩上,肚破肠流,惨遭戮身。
谢开言从水底爬出来,拖动一具具尸体,将他们及他们的孩子们一起火化。
火光映红了渔场的天空,晚霞躲藏了起来,不忍直视世间的惨况。
谢开言驾着小渔船出海,抓起此刻在怀中融于一起、毫无差别的骨灰,一把把撒向了水面。渔船那头,躺着奄奄一息的熟识大叔,他努力睁开眼睛,看着谢开言亲手埋葬了近百条人命,其中,有他的亲人和朋友。
谢开言突然听到大叔在说什么,凑过去一听,是一句模糊的话。“谢家妹子……朝前走……去大隅海峡……找令羽村……他们的箭术……箭术……跟你一样厉……”
谢开言给大叔喂了一些水,忍痛问道:“刚才那些武士是什么人?你们为什么留在这里任他们打杀?”
大叔竭力喘息:“没有户籍的……只能留在萨摩郡……我们这里……是最后的部落……杀我们的……土佐幕府……得势……能抗击皇廷……皇廷铲除不了……我们……我们……没地方跑……死得冤……”
话音一落,再也不动了。
谢开言替大叔阖上眼帘,站起身鞠躬施了一礼。她环顾四周茫茫水面,还嗅到了一股血腥的暖风,突然意识到,尽管她走了这么远,其实都不曾找到过一方净土。
她将小船留给了大叔,心里默念一段经文,送他飘荡至远方,再返身游回渔场。
句狸跟着报信的空太郎赶到了海滩上,手里紧紧握着一根棍子。看到浪花里钻出了熟悉的身影,她才抹干眼泪,向前跑去。
“我要走了。”**的谢开言站在霞彩下向句狸道别。
句狸咬唇:“去哪里?”
谢开言勉强笑了笑:“你曾说过,只要朝前走,就能寻到桃花源。”
句狸急拉住谢开言的手:“难道你知道那个地方了么?令羽村?”
谢开言点头应是,再慨叹:“今晚才第一次听说,除我谢族之外,还有擅射之人。”
句狸看着谢开言的眼睛,认真说道:“你现在去,我觉得时机刚好。”
“为什么?”
“先前你一心寻死,决计不会发现老天其实给你留下了希望。现在找去,一定会心存感激的。”
天明,句狸拒不回答谢开言所提的问题,也不同意任何要求,撇下谢开言,一个人带着空太郎先走了。
谢开言已经习惯于没有告辞的离别,摇着一条小渔船,飘飘荡荡驶向大隅海峡。天气和畅,暖风扑面,不费多大力,她便登上了一座岛屿。沿着绿色藤萝山道朝前走,瀑布入溅,水声激越。时有鸟雀婉转啼叫,与风声交错,跳跃在渺渺树尖。她四处观望,找寻声源,只觉铺天盖地的都是那种欢快调子,阳光不禁也活跃起来,透过树梢撒落在她的肩膀之上。
谢开言顺着水流来到两壁悬崖前,道路已经断绝。她费力攀援上崖壁,抓住藤萝,灵敏地朝前一荡……
眼前出现一片灿烂的景象。
阳光下,屋舍井然,阡陌纵横,炊烟拂过柳梢,惹得看门的黄狗一路追赶。
原来在悬崖峭壁之后,真的有一处安静的桃花源。
谢开言乘着藤萝的晃荡之力,决然放开手,如蝴蝶一样翩跹跃下山林。待她站定,身旁已有一名乌衣长裤的青年人快步走近,抬手作揖道:“大小姐。”
谢开言转头,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不禁动容:“谢七?”
谢七长躬身,持重说道:“见过大小姐,等了那么久,大小姐终于回来了。”
谢开言闭上眼睛,再睁开,面前仍然站着一道瘦削的乌衣身影。她才能相信,原来他是真的,不是她所听说的故事。
谢七,谢族刑律堂排行第七的乌衣领袖弟子,在数年前的金灵之战中,带领五千族人抵抗华朝的三次强攻,直杀得箭绝弓折,最后才与众弟子举身投入乌衣河中。
他们的事迹,至今仍在华朝流传,春秋史册也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可是,他们是怎样存活下来的?
谢七解释道:“那日血战,我族弟子投河报国,乌衣河水将我们送到了东海中。海上生风暴,卷起一股潮浪,推动我们飘向了远方。待我们再醒来时,已经扑倒在海峡沙滩上,只剩下了几百人。我连忙招呼其他手足打捞还没绝气的孩子们,又造船到处探访,终于找回了其他的一批人,凑在一起,大概有一千数目。我想老天不愿绝我谢族,所以就带着这一千弟子重新造出一个村子,远避众人耳目活了下来。我听说南翎……已灭,索性断了回去的心思,一直隐居在这座小岛上……可是没有想到,大小姐真的找来了……”
谢开言站在树下迟疑未答。她的记忆所剩无几,往事在她头脑中慢慢地消磨掉了,直到最后失去了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她记得她似乎画过很多人的绣像,至于那些人长得什么模样,现在回想起来,也只剩下了一个大概的影子。她认出了谢七,只是因为谢七的脸太过消瘦,与她牢牢记住的、不想忘记的叔叔的脸形似。
她依稀还记得,完成所有绣像的第二天,就不见了画册的踪影。她没有想过去将它寻回来,如同丢失的记忆一般,她只认定了一个道理:既然强留不住,那便是无缘再见。
她对于族人的感情,却是不一样的,尽管她已经忘记了他们的长相,但是骨子里的执念会引导着她,再次与他们相认,与他们同进退共存亡。
就在谢开言理清思绪静立树下的片刻,一拨拨的乌衣弟子从屋后、篱笆外、田埂下涌出来,像是水流一样向她跑来,脸上带着惊喜的神情。
远远地,他们就唤道:“大小姐回来了!”
谢开言看着乌压压的族人,看着周围一张张笑脸,突然觉察到,其实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们。
她极快低头,向他们躬身施礼,诚恳道:“我已经记不得往事,只记得心内应该存着歉疚,现在受各位手足礼待,实在是惭愧。”
迎接她的却是一次整齐的拜谒仪式。近千名乌衣子弟齐齐单膝下跪,跪在她身边,安静地低首。谢七扣手道:“大小姐带领亲信剿灭狄容、拥兵石城、平定三宗叛乱、助北理皇帝登基等功绩,我族弟子已尽数知晓,这诸多往事可作表证,大小姐从来不曾遗忘谢族风骨,也不曾辱没谢族颜面。因此除了大小姐,再也没有人能让我等心悦诚服地低下头。”
谢开言恍惚而立。
狄容、石城、三宗、北理,这些言辞听进耳里,竟是显得如此陌生。她极力想着,一些模糊的记忆涌现在头脑里,让她重拾起当时、当年的感受。
茫然之余,她问过自己,是不是在孱弱的记忆里,她还漏掉了一个人的影子?
这种感觉困扰着她,又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难道在很早以前,她已经遗忘过一次?
谢开言不由得举手敲上了额头,苦苦想不通道理。
谢七看在眼里,温声劝道:“大小姐一连遭受重创,难免会忘记一些事,不用过于焦虑。我们重建令羽村时,定下一条明训:不问过去。我想这条训令正好应了大小姐目前的景况。”
谢族残存的儿郎已经明白沉溺过去于事无补,所以他们放眼将来,只管朝前大步走去。
不问过去,不伤旧情,端正和雅,另辟他境。
谢开言住在了令羽村里,与一众子弟相处,熟稔无隔阂。她对谢七说,似乎走了很长一段路,才能回到他们身边,由此可见她已经全然接受,如此安排的命数,并由衷感激句狸为她所做的一切。
无论是句狐还是句狸,总是给了她许多的惊喜。
华朝多争战,句狸为躲避战火,远走海外,无意漂流到大隅海峡里。满山的崖石阻挡了她的去路,她无法翻越过去,只能含恨离开。不多久,她随着渔船登上了东瀛扶桑国的海域,在岛国居住两年,因疲于生计,自荐为藤原家西席。最终因学识不够丰沛,被藤原悟池撵出京都。就在她无奈地离开东瀛,打算回转华朝投奔修谬先生时,海客传来消息,说是大隅海峡里,另有一处逍遥清净的场地。
那地方便是令羽村。
句狸听了心奇,再次寻过去,仍是铩羽而归。
令羽村坐落在群山怀抱之中,迷石万千,困住了一批又一批来访者,句狸自然也不例外。直到村中人外出转换生活所需,开强弓远射海盗震慑余众时,关于令羽村民是夷羿后人的传说,才渐渐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