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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沉渊 [金推] (四木)



左迁听到主君第一次呼出由他所赠予的字名,不禁呆愣一下,片刻未做反应。

叶沉渊看着左迁,哑声道:“难道你也认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后事,是必定不会回了?”

左迁清醒过来,惶急道:“太子妃或是有不便之处,不能即刻就回。”

“有什么事能牵住她,让她捎个口信回来都落得不便?”

左迁不敢乱猜。

叶沉渊回头去看满枝的杏花雪,苦涩说道:“她的娘亲族叔都已离世,那她离开我,只会走得更加利索。”

左迁急应道:“太子妃决不会撇开殿下离开的,殿下别忘了,太子妃回汴陵那一天,是想先回到殿□边,可见太子妃一直在惦记着……”他猛然觉察到不应再说下去,否则又会引起主君的一片怒火。

可是叶沉渊已经想起那天的阎薇做了什么事。他径直走向孤冷的后殿,推开残破的大门,带着一身冷雪出现在阎薇面前。

阎薇裹着半旧的夹袄,站在檐下,跺掉长裤角上的雪沫,干哑说道:“殿下又想出什么法子来折磨我?”

叶沉渊越过阎薇身边,走进殿内。

阎薇抹去眼边的泪水,低声道:“殿下不如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

“你不能死。”叶沉渊站在殿内转过身来,对上阎薇失神的眼睛,冷淡说道,“留着让谢开言撒气。”

阎薇哭出声:“我错了!求殿下放过我们阎家吧!太子妃若是回来,我会向她磕头认错的!”

“等着。”

叶沉渊丢下两字,出了偏殿,又命令宫娥看紧阎薇,不能让她冷死。阎薇愤然大哭,不管不顾地叫道:“潜哥哥怎能这样对我!想当年,我为你受了多少气!为了帮你找到援兵解你边境围困,我还讨到了爹爹的一顿板子!现在你做了储君,就能不念旧情了?”

叶沉渊的单衣身影越走越远。

阎薇踢开脚边雪,捶打廊柱:“凭什么这样对我!拿着我的性命威胁家里人,不准我死,只准我活着受罪!”

宫娥低声劝道:“阎小姐要是懂个分寸,就不会落得这样了。”

阎薇的一口小姐气快要骂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下进肚子里。

深夜,冬雪积压殿脊,簌簌有声。太子寝宫内暗淡无光,轩辕顶上孤寂地坠了颗夜明珠,撒下微微华彩。石青帐幔暗影沉沉,叶沉渊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侧,捕捉四周动静,只听见冷风卷着雪花飘过。

他嘲笑自己,还在期盼什么,世间怎会真有奇迹出现。

以前谢开言抱着枕头在寝宫外吵闹,他嫌她聒噪,还曾下令将大门堵死。此刻没了一点声音,也不会有她缠住他下棋含糊的嘟囔声,他只是觉得更加难以忍受。

叶沉渊站起身,走向殿左那面墙。厚重的帘幕下,遮蔽了满壁珍奇的玉石光彩。他掀开一角,就能看见一块结着罗缨的玉环佩静静躺在缎布上。

亲结其缡,九十其仪。

谢开言舍弃了用以永结同心的信物,舍弃了与她有关的人和事,再也没有出现过。不仅如此,她还多次舍弃了他,一次次轻易地离开他的身边,从来没有回头顾盼过。

是什么原因致使她会这样做?

叶沉渊握紧玉环佩,死死抵在手心,感触着那一抹带着温润的冷。

她的人就像玉石一样,看着玲珑剔透,实际上却透出冷意。

他细细地想着原因,在一片安静的夜色里。

叶沉渊仔细回想半生往事,终于认清,对他而言最紧要的是什么。“叶沉渊”是一个覆冰守残的名字,在这个名字的提醒下,他背负着叶家祖辈的仇恨和希望长大,南征北战多年,手握兵权自立为太子,最终洗刷了家族所有耻辱。此后,他便坚定不移地朝着帝王的权柄之路走去,并一路走到了最后,站在了无人可以企及的高度。

可是在他内心深处,他所希望达到的,却是叶潜的终路。因为尽头一定会有人在等他,带着满衣襟的杏红花瓣,依坐在树枝上,在笑着看他。

如果终其一生能让她无忧无虑,应该是一桩美事。

但是叶沉渊这个名字做不到,也不可能让他放弃责难与背负去做到。

十年前后,他们选了同一条路,那就是承担二字。承担到最后,因身份立场使然,他们站在了南北两端。他留在华朝,她已不知去向。

叶沉渊念得心苦,起掌狠狠拍向了桌面,情毒之痛毫无偏差地来到,搅得他心肺如焚。他忍住喉头血,抽出裁纸刀,运力朝桌上平摊的左手切去。

左迁一宿在外值守,知道今日的主君不比往常,多留了个心眼。只要听到微末动静,他便蹑足进来查探。在他第五次查探时,眼前一景吓得他什么也顾不上,只管合身扑上去,死死拉住了叶沉渊持刀的手。

叶沉渊的左手五指因此而得救一次。

左迁跪地叫道:“殿下即便是折磨自己,太子妃也不可能看得到!殿下若是有心,应当振作起来,将国政打理好,万不能让太子妃回来时,看到民户萧条的景象!白天里海关传来急件,禀告苏州外海地域,有海盗流寇出没……傍晚我去花园寻殿下,本来就是想禀奏这件事情,殿下那时心忧,听不见我说了什么,我才将事情压下……”

叶沉渊一动不动地站着,全身冰冷,仿似失去了魂魄一般。

左迁急声道:“殿下是我朝主君,理应为子民处置好海关隐患!”

叶沉渊拂开左迁的手,颓然坐下,说道:“我已经做尽了一个储君需要做到的事情,唯独只愧对过她,剩下的时间就让我偿还给她吧。”

左迁不禁愠怒问道:“殿下斩下自己的手指就能偿还了?”

“我曾对她说过,只要有人让她受苦受累,我便加倍讨回来,连我也不例外。”

左迁心下骇然,因他已记起谢开言断了一指的例子。正想着,突然传来极轻微的脆响,他脸发白地扑过去一看,果然看到叶沉渊左手五指无力垂落,已被捏碎了骨骼。

叶沉渊苦涩说道:“终究是我心狠,先前不肯对她退让一步,逼得她想出死逃的法子去北理,落了一身伤也不愿回来。”

左迁疾呼侍从传御医,惊动了全太子府。

从东海海战赶回的贾抱朴连夜闯进寝宫,撩起衣袍下摆噗通一声跪在金砖上,干脆地说:“殿下不登基不理国事,形同废人一个,不如早些让位,挑选合适的皇裔继任大统。”

左迁与封少卿不禁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到总管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花双蝶跟在后面说道:“奴婢觉得,早些寻回太子妃,陪着殿下登基做国母才是对的。”

贾抱朴冷笑:“殿下再消沉下去,别说登基,连明早的海防奏议都应对不来。那东瀛扶桑国派了一名权贵做使者,通晓华朝经学教义,今日在外廷已驳倒一批文臣,直言外海盗贼与他本国无关,还想要我朝赔偿他的制海损失。”

叶沉渊不应答,花双蝶见状,为难地说:“殿下失了太子妃,处置不了任何事,总管又不是不知道……”

贾抱朴回头瞪了一眼:“那你们还不去找?”

左迁及封少卿诺诺退下,贾抱朴苦谏,以必定寻回谢开言做条件,好生劝得叶沉渊回了心神应对国事。

翌日朝堂之上,礼鼓声声,龙旗飘拂,玉石街道上走来一道昂然人影。

叶沉渊着礼服接受外朝使臣觐见,左手隐于玄色袍袖之中,面白如玉,外形上不露任何缺陷。

东瀛扶桑国皇后之弟,充任大纳言官职的藤原悟池走上殿来。他依照贵族装扮穿着白色丝衣深紫裤袴,外罩了一件深红织锦褂子,生得极为俊丽。虽说他只有二十五六年岁,与当朝文武相对时,却显得谦和有礼。

藤原悟池声称:“海民为了淘盐,贸然进击贵朝海域,实非有抢掠之事,还请殿下退兵。贵朝兵卒扰我海关,已对我国造成损伤,这批钱银,却应是殿下应承的责任。”

叶沉渊向来自持身份,在早朝庭议时一贯坐得威仪有加,此刻听完藤原的话,却撤了身姿,以手支颐闲靠在御座中,并不答话。满朝文武知道他的脾气,默不应声,任由不明就里的藤原连说两次请求。

大殿突然安静了下来,飘拂着一阵阵的熏香暖气。

藤原悟池作揖说道:“我国虽小,却是宝岛,华朝独大,有失公允,殿下不应,可是瞧不起我这介使臣?”

叶沉渊伸指向文臣队列中一点,看似随意点出一名官员当庭对答。

中书令闵旭出列,大声道:“上卿此言差矣!我朝国力昌盛与上卿的问题无关,且不说上卿在遣词功力方面有待改进,以便让殿下听得懂,就是单论殿下精通五国言语的学识,也断不出上卿的一番道理!”

藤原悟池立刻躬身朝闵旭施礼,温和道:“有请大人指教。”

闵旭昂然直立,侃侃而谈:“政令一统,上行下效,方能称之为国;土地纵横,交合无缺,方能称之为疆。人臣代君主忧劳国事,是为本分;人臣背君主妄论朝政,是为僭越!今扶桑国弱,无力护得子民安生,所以才有渔民入海为盗一事!上卿不思如何回报君主,辅助君主整顿海防,却来我朝讨要清剿战役之赔银,不是乱我边疆混我朝政的荒谬道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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