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秀美可人,有过赠衣梳发之恩的花双蝶,谢开言打算不再朝深处想,甚至连盘问的心思也免了。她移步一旁,让出道路,微微撇动嘴角,在心里笑了笑。
这一放手,是真的不再计较。仅仅一瞬间,就泯灭了诸多可能性。花双蝶并不知道谢开言的九曲弯弯肠子,只是款款施礼,招呼其余绣娘,抱起上好绸缎走入赵宅。
大门前,踉跄扑出一道鲜丽的身影。两名黑衣院丁跟在后面,将鲜衣人扔得远了,恶狠狠地说:“喂那婆子!我们赵老爷是办寿宴,不是施舍位席,你什么彩礼都未置办,就敢空手混进来骗吃喝?”
谢开言看看自己空空两手,也有些忧愁。跟着花双蝶混进府容易,但拿不到赏钱。正在她转动心念间,被撵出赵宅的女子双手叉腰,站在大门前骂开了。
“我呸——想我牙婆苏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哪个地主员外郎不是好生款待着,偏偏就你这赵宅拿腔作势,瞧不起我等出身之人。牙婆怎么了?不偷不抢不奸不淫,比你那赵大肚子私囤粮食不管饥民死活强多了!再说你赵大肚子,本朝堂堂尚书右丞大人,官阶正二品,在朝廷里放着钱粮不管,假托什么告病还乡,偷跑到这个石头镇子占山为王,欺负我们一众没有口粮的百姓。你如果有能耐,怎么不敢去汴陵,直接和太子府叫阵啊,丢下傀儡皇帝不管算什么事?”
牙婆苏穿三色襦裙,每次尖利地骂上一句,衣衫便要散开,如同凤鸟羽翼。她浑然不觉外形的可笑,只管骂得痛快淋漓,引得来往宾客纷纷侧目。
谢开言站在柳树下,细细听了一会,忍不住从眼眸里流淌出笑意。牙婆中气很足,各种方言俚语掺杂在一起,连绵不绝地叫骂,真是体现了南北地域的特色。而且所骂之人来历不凡,在文武百官中享有盛誉,是汴陵第一首富宇文家的旁系血亲。据闻,赵大人不满朝中帝制孱弱的局势,才含恨辞官。
谢开言在幼时学史,在古籍中曾见过宇文家的记载。
宇文家自古代起便是华朝北部王族之后,有经天纬地之才。后代子孙多散落于华朝,掌权者在本族部将中挑选出资历高者袭三十六姓,赵元宝就是其中的一脉。而宇文正宗,更是厉害,宗祠牌匾上曾记有“折草累石,正色立朝”的光辉历史,说的就是宇文家前代两名子弟,为官为将,使百僚忌惮的故事。
谢开言想着这些,不禁凝目再瞧了府邸高大的赵宅一眼。她没想到小小的巴图镇,竟是藏龙卧虎之地,由此也暗中提醒自己,日后应当小心翼翼地生存下去,不可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边巷内,谢开言堵住了牙婆去路。
“你什么意思?”牙婆像是点燃的爆竹,眼睛瞪得大大的,快要跳了起来。
谢开言摆手,仍是挡在了牙婆身前。
牙婆抽出衣襟边别着的绢丝手帕,擦了擦嘴,突然尖声叫道:“小姑娘什么不学好?要学那些狄容山匪劫道?年纪轻轻的活腻了吗?”
谢开言掏了掏耳朵,连比划带腹语,让牙婆明白了一桩买卖:只要牙婆将她介绍进镇中唯一的教坊,充作乐师进入赵宅做一天工,工钱就可五五分红。
牙婆上上下下打量她,摸着下巴说道:“老夫人喜欢南戏,少不了笛子奏乐。你会么?”
谢开言点头。
牙婆挥挥手帕,笑道:“那成,跟我走吧。赵大肚子不卖我一个佛面,教坊的师傅们还是愿意送个人情与我的。”
赵宅中庭遍植兰树月桂,在正中开辟出一座戏楼。众多乐师鼓手围坐在楼台下,等着家仆递上吉单,吩咐开戏的曲目。赵元宝穿着团花锦袍,腆着肚子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老母亲,显得十分孝顺。
荷花池边,众多宴席人声喧哗。赵老夫人皱眉看着楼下流水席,嘴角紧绷,面色不愉。赵元宝急得擦汗,不住向戏台使眼色。领班也没法让老夫人高兴起来,眼珠一转,将棘手问题丢给了谢开言。
谢开言徐徐站起,伫立在朱红围栏一侧,拈笛启唇,缓缓奏出一曲祥和的南调《石湖仙》。笛声轻缓,无言诉说南国水乡旖旎风光,仿似随着清和调子,纤腰束素的采莲女子当真嘻嘻一笑,拨开莲叶,将鹢首小舟划到众人眼前来。
赵老夫人安心听着曲子,面色渐缓。看到赵元宝垂头侍立一旁,眼角又跳了起来。“我儿也真是糊涂,携着这么一大家子人退到石头镇里,没个后处可以安落。倘若太子不满意,追究我儿辞官之罪,那该躲到哪里去为好呢?”
赵元宝句句听在耳里,肚皮气得圆鼓鼓。他抬头挺胸道:“那太子沉渊也过于跋扈,再逼我返朝树立牙旗号令百众,我当脱离华朝,入理国做一名商贾!”
赵老夫人一拍梨花木座椅,怒道:“放肆!什么混账话!”
赵元宝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座椅前。
楼下的谢开言自然不费力气听到见诸多声音,稍稍启力,她能听得更远。
这时,一阵铜皮镶嵌的车轮碌碌之声从远处传来,马蹄笃笃,整齐划一。金鞭络绎,连绵不绝。如果不算长短两列的卫士纵马前驱呼喝,这种驻跸排场,只能属于宫廷专有。
镂刻车门对开,一截修长手指撩开锦绣帘幕,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张俊美无比的容颜。
府宅内的谢开言侧对大门通道,放下短笛,果然听到院丁惶急奔跑进来,拖长声音唤道:“有贵客到——”
☆、旧识
门口院丁不识来客衣饰品冠,但当前肃清街道的排场却很庞大。两列百名黑甲银蔽的骑兵如同一阵风冲过来,勒马翻身,齐齐立在赵宅门口。随后队伍未采置旌旗,一辆白玉雕砌的豪华马车出现在道路上,顶幔绣以金丝,黑檀充作厢壁。待马车行至大门,众骑士躬身行礼,静声等待主人下车。
赵老夫人拄着梨花木拐颤巍巍站起,依在高楼栏杆上看了一眼,忙笃地杵了下地板,说道:“快,快,带所有人迎接贵客!”
赵元宝扶着老母亲的手臂,疑惑道:“母亲大人,您走慢点。往日有贵客来拜寿,也没见着您如此重视。”
赵老夫人碎步下着楼梯,听见这句话,回头拍了赵元宝额头一掌。“哎——我儿真是糊涂——来的这位和往前大不一样!”
赵元宝忍不住再探视一眼,耳边又传来老母亲的教导。“白玉黑檀,四马驾辕,这是王侯公卿家的出入规格。车队插着锦青金丝龙旗,龙鳞涂异色,这是未登基之前太子府的专用徽志。”他一愣,又挨了母亲一掌。“等会切莫乱说话,冲撞了公子!”
赵老夫人并没有猜错,结合两种规格出行的人物,的确是太子府派出的特使卓王孙。
卓王孙以紫玉冠束发,身着淡紫锦袍徐步走入赵宅。衣外,拢了一层绯红罗纱蔽罩,风拂过,散发出一股飘渺冷淡的熏香。赵老夫人赶至正院台阶前,拄杖俯身说道:“老身参见公子。”
卓王孙虚抬衣袖,冷淡道:“免礼。”
赵元宝行礼,躬身问道:“不知卓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卓公子恕罪。”
卓王孙当前越过两位主人,径直朝中院走去,不置一词。身后随从说道:“卓大人替代太子殿下御查北疆,路过此地听闻赵府庆寿,特地前来祝贺。”
此话一出,宾客哗然。赵老夫人在婢女的搀扶下,连忙跟进了中院。众多坐流水席的、贵宾席的客人来不及接驾,堵在院门口议论,见到卓王孙冷漠目光扫来,连忙分列两旁,屏息等着卓王孙走过去。
谢开言站在朱红围栏边,与其余乐师一起,微微垂首示意。卓王孙垂袖走过,拾级走上旁侧高楼,令她听不到半点脚步声。她知道他的内力深厚,但没料到是何种程度。如今一听,她马上知道了与他的差别。
耳边,隐约传来宾客压低了嗓音的谈论,位置极远,也只有她听得见。有名追随赵元宝归隐的京官比较了解内情,众人噪杂之时,他卖了好几个关子才肯说道:“卓公子就是卓家二公子,名唤卓王孙。卓家你们知道吧,是汴陵三大权势之一,和流花河畔的宇文家一道崛起,很得太子府的恩宠。”
谢开言并不了解十年间发生的事情,如果依循记忆,她也只能推断出十年前的人物,比如花双蝶。耳边持续传来宾客的声音,她不用花费巨力,也能听清所有。
据说,卓家是汴陵两大商贾世家,素有“汴陵春|色天下分,左流宇文右王孙”的说法,宇文家占据了流花河畔的湖州,重商轻政,掌管水运。而卓家自十年前就参与政事,统九州陆运,利用军政将商业打理得更好,以政养商。十年前,叶沉渊与年纪相仿的宇文澈、卓王孙会晤,三人结成联盟,各自壮大自己的事业。由于两位公子鼎力支持叶沉渊,叶沉渊威逼皇帝赏赐丹书铁券给两家,令世代子孙享有不杀之恩。
谢开言控制内息,不让心潮翻腾起来。她转过身,背对高楼,仰望着一名白衣女旦上了戏台。后方高楼只有卓王孙、赵老夫人及赵元宝坐镇,席间寥寥几语,谈论的却是国政大事。她细心听着,流水般的目光倾泻在姿容靓丽的女旦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