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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沉渊 [金推] (四木)


  谢开言蜷缩起身躯,在石床上磨来磨去,眼泪流不出来,她只有呕血。
  棋局旁,天劫子愀然而问:“我这老头子本来不该妄论国政,但……殿下这样做,是不是心狠了点?那简行之贵为皇子,即使赐死,也当保留千金之躯,遑论如此羞辱……”
  卓王孙冷漠道:“噤声。”
  天劫子甩袖哼了一声,果然不说话了。
  窗外有风,萧萧而过,带来车前草清藿香气。秋听虫声,喁喁而鸣,山崖顶热闹得只剩下它们的天地,除此外再无丝毫动静。谢开言在一片死寂的夜风中,长久吐纳呼吸,平息着四肢百骸浮现起的痛苦。
  她又忘了,她没有嗔念的权力。
  叮咚一声脆响,卓王孙落下一枚棋子,缓缓道:“成王败寇,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大师别忘了,殿下自幼时起,为了逃脱现任皇帝的追杀,遭遇的罪孽比这更甚。”
  天劫子叹息一声,不说话。山崖边一时零落几下棋子落盘敲击之声,有似珠玉撒盘,清脆绵长。默然半晌,天劫子再叹:“话虽如此,但老头子相信,殿下如此对付简行之,怕不是羞辱这么简单……”
  卓王孙的嗓音始终不缓不急,如同风入松雪满地,于清冷之中,勾芡几丝淡淡的矜持。“南翎国破,但多谋士,前谢族族长流亡在外、前金吾将军连夜出关、前太子太傅隐居市林,这些都是殿下必须提防之人。如今有了简行之这个筹码,殿下放出消息,声称三月后由馆主亲自翻牌(售出简行之的童子身),诱使南翎余党赶赴汴陵,将他们一网打尽。”
  天劫子讶然嗟叹,风中未带来他的话语,似乎听了卓王孙这等说辞之后,他已经惊叹得说不出话来。
  谢开言打坐调息,在烧灼的血脉中,努力寻出几丝清明。外面两人清浅谈了两句,转而默声下棋。再无只字片言渗透开来,她寻思一刻,心道:卓王孙这人……真是费思量……
  不知是过于笃定,还是过于冷漠,他在天劫子面前并未隐藏当今华朝执掌之人——太子叶沉渊的想法,肆意评断,实在有违臣子一责。或许他与天劫子素来交好,或许他不关心这等言辞会被第二人知晓,甚至是被她这个前南翎灭国之民知晓,他就这么冷淡地说出诸多隐秘,其心可究。
  方才,他提及过“前谢族族长流亡在外”,意即世人只知“谢一”,并不识“谢开言”三字。十年前,她只身踏上华朝土地,使用的正是“谢一”这种封称。国破,华朝人只当她流徙逃亡,未曾料到她化成谢开言,被叶沉渊封存进了炼渊。而在南翎,国人彻底失去谢族族长的消息,只有族内长老及宫中极少皇亲明确知道她的去处——因愤怨南翎儿臣态度,她辞去族长一职,被刑律堂谢飞杖责三十,发配至西北边境。
  就连简行之,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能依靠拿奴的讥笑推断她的故事;不过对于这个卓王孙,她却不大肯定。在她攀爬山崖时,他完全可以提起一掌拍向她的天灵,延续十日前叶沉渊的追杀大计,但他只是袖手一旁,抚笛轻看。就在他与天劫子攀谈时,他的语气似乎又带着警示之意……
  这个华朝的贵公子,果然展现了千千面面。
  然而谢开言转念一想,既然猜测不了他的内心,她就以不变应万变吧。无论如何,日后在华朝人面前,需得小心行事。
  她默默地告诫自己。
  夜风拂发,满送草木香气。待身上遍行的烈息退散下去,谢开言弛然而卧,阖上双眼,依照老族长的教诲,开始冥想。她的目光看不见天阶以外的地方,心却能跋涉千山万水,飞越至烛照明朗的越州。在那里,一座巍峨高城屹立,赤金檀木大匾上书“乌衣台”迥劲墨字,如吞吐云海的蛟龙,张扬得跋扈。众多弟子着深色乌衣,负金石长弓,从坊门中鱼贯而出。
  石坊外,静寂悠长的雨巷默默等待。马蹄清脆,踏在方砖之上,她纵马疾驰,拂去洒落肩头的丁香花,奔向沉霭的前方。
  这时,一道清冽悠扬的笛声破空而来,以雨丝般的凉滑,渐渐地行走在烟雾迷蒙的长巷。
  谢开言轻枕一宿笛音,于重重思慕之中,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她从未睡得如此安稳,如同花瓣坠入大地,如同游子千里行吟,她放弃了徒劳的抗争,沉入了最幸福的梦境中去。
  
☆、解药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云霞破晓,卓王孙放下了玉笛,面壁而立。晨风拂起紫袍衣襟,吹不散他眼眸里的岿然。石桌上的棋局已被置换,昨晚他依照古谱下子,曾让天劫子愁眉苦脸地思索了一阵。
  “客居者何人?”看到白胡子白头发纠结在一起,他曾淡淡地问了一句。
  天劫子沉迷于棋局中,心窍不能应付得过来,也就随口说了说谢开言:大小三十多处伤痕,毒发,痛得全身发抖;紫色经络浮现,像是狰狞的枯藤。
  那双苍白的手,他其实有印象。当她爬上山石时,瘦削的手背上竟然长出藤纹,他看了也忍不住微微动容。天劫子参破不了棋局,摇摇头走进石屋睡了,他长身而起,沉寂片刻,开始吹奏古调《杏花天影》,周而复始地营造出一种清和回音。霜露漫天沾染衣袍,他也不觉,只是面壁站了一夜。
  待天明万物清朗之时,他跃下山崖,凭借耳力判断谢开言来路方向,过了大半个时辰,他发现了那方遗落在古迹中的石窟。翻新的土坯能说明底下曾经有人挖掘过,他沿着痕迹走了圈,并未动手去查探什么——沙砾土石本就肮脏,他生性尚洁。
  沿路返回,伫立于山崖石桌旁,他的衣襟不见丝毫凌乱。天劫子早起探视,还以为他从未离开过。
  “丫头过来烧水煮茶!”隔着老远,天劫子招呼山顶上唯一的粗使丫头。
  梳洗完备的谢开言慢慢走过来,接过天劫子双手捧着的青釉瓷坛,立刻察觉到了饮茶水源的不同。她将藏雪烧融,置于鍑锅煮沸,加入少量食盐调和味道。待水烫过三巡,她取极品香茗入沫饽,斟茶两盏,拾起来放在木案上,替对弈的两人送去。
  卓王孙不吃山顶物食,自然也不饮用雪泉茶水。亏得天劫子盛情劝导半天,他也只是抬手掀开杯盏,闻香视色,立刻了解一切。
  “你用的是古朝陆羽煎茶法?”他正视谢开言问道。
  谢开言拢袖侍立一旁,点头称是。
  “相传此法大多由世族子弟效仿。”
  “是。”
  “那你是何出身?”
  “前南翎亡国平民,流落市井之中,偶然习得贵族斟茶法,恐怕怠慢了公子。”
  谢开言用腹语说完准备好的答案,紧紧看着卓王孙的脸。她的目光不唐突不热切,卓王孙也未露出不愉之色。他的面容如同雪后晴峰,孤寂而冷漠。令她惊异的是,他似乎相信了。
  那么,他不是叶沉渊派出的杀手了?或者,他并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
  谢开言慢慢试探,慢慢推敲。
  卓王孙看着她问道:“你已经去过山崖下的那方洞窟?”
  谢开言心思极快转变,暗道:这人果然见微知著,在他面前,一定要小心,因为似乎什么事情都不容易瞒住。
  “是。”主意打定,她力求从容。
  “发现了什么?”
  谢开言控制住腹声,使得缓急有度,自然就不会露出马脚。“有具石化的尸体在里面,无任何珍藏。我怜他孤苦,将洞口堵严,防止骸骨风干。”
  这般说辞,即使卓王孙派人进洞探查,也终究能做到滴水不漏。
  这时,天劫子从棋局中抬起头,终于能插上一句:“什么洞穴?什么尸体?”
  谢开言微微躬身:“公子可还有疑问?”
  卓王孙不置可否,周身萦绕一层淡淡的冷冽气息。谢开言低首时,看到袖口一动,心下警觉,抬眸看向卓王孙,突然对上了一双凉润的眼睛。墨玉瞳仁里如同深海生波,隐隐泛冷,似乎带了杀气。
  极快地,那抹亮光转而不见,就像是春风乍暖,他恢复了本来的冷漠容颜。
  谢开言直起腰身,也不应答,拂袖而去。
  身后天劫子不明就里,还在拍着桌子,道:“怎么两个人都不理我这个老头子!太没礼貌了!”
  谢开言拾级而下进入书室,洗手焚香,翻开古籍阅读。她不便询问卓王孙为何一念之间隐没了杀气放过她,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去关心其他事。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抵如此。
  两日后走出石室,卓王孙已经不知去向。谢开言问询天劫子,天劫子揪着胡子埋头看棋局,不耐烦地说:“小丫头问这么多干什么?”
  自然是选取与他不一样的道路,自行避开为好。
  谢开言微微撇动嘴角,想露出一个亲善的笑容,无奈肌肤僵化,还是无法笑得便利。“卓公子才情绝世,我自有追随之心。”
  “你?”天劫子抬头看了看她沉静的眼瞳,摇摇头,道:“配不上。”
  谢开言暗诽一句,面色和善,以腹语应道:“求大师指点一二。”
  天劫子摸摸白色长须髯,眯着眼睛说:“卓王孙自幼时侍从太子沉渊,加冠行了成人礼才离开太子府,学得一身技艺,书画音律金石古玩无所不精。除去太子,很难找出旁人匹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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