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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沉渊 [金推] (四木)


  高楼上,朱红阑干,锦绣桌椅,景象不比底楼随便。婢女轻手轻脚上楼,鱼贯捧来燕窝攒丝酿鸭、烩银丝、苏蒸元宝丸、荷香芙蓉汤等诸多食物,最后添置糕点并四品银碟小菜,一时之间,红缎楠木桌上琳琅满目。
  卓王孙坐在首位,盘踞一方,目光扫过谢开言背影,再投注到赵元宝脸上。
  赵元宝侍立一旁,擦了擦汗。
  赵老夫人屏退众人,温声说道:“乡野之地没有珍稀佳肴,怠慢公子了。”并执起玉箸银盏,亲手替卓王孙布置了汤食。
  卓王孙沉身坐在镂刻楠木椅中,与桌案相差一尺,以冷淡的矜持拉开了公卿王侯与平凡人家之间的距离。他的衣饰采色是紫红,袖口参差落出繁复纹饰,不需要开口说话,勃发的也是华贵气质。赵老夫人见他稳坐不动,内心不断猜测他的意图。只是躬身侍奉的赵元宝,还没明白特使此行目的,脸上神色不由得越来越急。
  岑寂中,戏台乐师拉开弦索胡琴,依依呀呀奏起了缠绵曲调。
  谢开言坐了下来,安静地听着。院内无风,满耳尽是奏乐,身后一如萧索原野,沉寂得没有一丝声音。最终,还是赵老夫人咳嗽一下,缓缓说道:“卓公子既是拜寿而来,恐怕折杀老身了。”
  卓王孙仍是正身端坐,冷淡道:“我已差人送来殿下赏赐的贺礼。”
  赵老夫人连忙起身,道:“不敢当,老身受之有愧。”
  卓王孙道:“不仅殿下有赏赐,宇文家大公子也托我送来贺礼。”
  赵老夫人寻思他再说下去,汴陵三大家都会庆贺她的这次寿辰,手心渗出了点汗水,差点滑掉了杖拐。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卓王孙依次将太子、宇文澈一一抬出来,明为贺寿,实则是在敲击一旁站得像弥勒佛的赵元宝。
  赵元宝在文武百官中享有盛誉,因为他管理钱粮清清楚楚,不结党隐私,为人至孝。在宇文家的福荫下,太子府从来不曾为难他,哪怕后期他倾向于保皇一派。皇帝日渐苍老昏聩,宫中帝制不兴,他不满太子府的权势,辞官逃到巴图镇,开始囤积粮食。
  卓王孙这次来,正是要置办好他的事情,顺便将他收回宇文家,归太子府所用。老夫人已经明白卓王孙的意图,赵元宝看到老夫人的眼色,也渐渐明白了过来。
  卓王孙从袖中拿出宇文家大公子宇文澈的手谕及令牌,放置在桌上。赵元宝本是宇文家旁系,又亲眼见到宇文澈谕令,心知抵抗不了太子府的笼络,不禁叹道:“卓公子有所不知,太子委我重任是假,不过念在我在朝野中有点薄名,希望我回去复职,借此树立起爱贤惜才的大旗,使更多朝官纷纷拜服在门下。”
  涉及太子府隐秘,卓王孙不置可否,只冷淡道:“噤声。”
  冰凉嗓音落在席间,如同罩了一层银霜。赵元宝退到一旁,赵老夫人连忙拿起谕令,说道:“请公子放心,这桩差事老身替不孝子应允了。”
  卓王孙起身准备离去。
  赵老夫人又恭声挽留卓王孙进宴,并吩咐赵元宝速去置办礼品,回赠给太子府及宇文家。
  卓王孙游目一侧,看到谢开言仍然静坐在戏台前,想了想,站在了雕花栏杆之旁。
  戏台上,白衣素裹的女旦拂动长长水袖,拖曳至面颊上,如纷飞的雪花散开,震得点翠金钿翘起蝴蝶翅,簌簌地轻响。青黛勾勒的凤目中,似乎有点点水光浮现。
  胡琴弦索哀怨,她的神情悲怜。
  谢开言出神地看着她,仔细端详着那张浓墨重彩的脸。
  女旦轻启柔美唱腔,唱着一曲改良后的散剧摘锦,诉说着断桥边的故事,引人遐想。她唱道:
  
  看湖亭青山,看修梁寒影,不过这般付与流年鹤唳,惊碎琼玉将阑干拍遍。
  叹南翎金羽,空韶华十年,离披凄凄霜草,满台乌衣残似雪。
  那断桥虽好,奈何相逢不占先,黛娥锁清怨,赏花人儿,点检今无一半。

☆、交手

  《断桥》原本收录了民间流传的故事,这出折子戏却有改进。
  谢开言仰面看着眉目哀婉的女旦,心想,南翎金羽说的就是越州乌衣台的往事吧,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当初谢族男儿,金羽作衣,银丝镀鞘,于乌衣河畔写尽清俊风流。唱词中的残衣如雪,是不是预示着枯槁遍地、素椁凌乱的局面?百年谢族,舞榭歌台,斜阳草树,现在恐怕是不在了。
  她忍耐片刻,咳嗽一声,嘴角渗出了点血丝。擦净血丝,她停止深忧,抬眼越过戏台,想着高墙外的世界。外面难民流离失所、衣衫褴褛,仅是一墙之隔,赵宅却是锦衣玉食,享有无限荣华。
  台上女旦还在低唱,尾音颤抖。谢开言从远处噪杂的脚步声回过耳神,仔细听了听,发现女旦是熟人。因为容貌有可能被金粉遮掩,变成另一张脸,但是细微处的颤音、转音,却没法掩饰。
  女旦赫然是一个时辰之前站在赵宅门口骂街的牙婆,短短时间内,她竟然换了两张脸,两套衣衫。小小巴图镇奇人异事如此多,谢开言看到这些,微觉有趣。
  院中宴席欢畅,觥筹交错好不热闹。一名院丁急步跑进,报告说,镇中有大量流民哄抢粮食,被保镖打散后,一小部分人心有不甘,朝着赵府冲过来了。正说着,一名葛衣少年带三十名流民闯入。那少年手持精羽弓,身姿灵活不断放箭,一时之间赵府护院根本近身不得,眼看就要被他控制了全府。
  高楼上,卓王孙长身而立,俯视全院,意态漠然。赵老夫人拄了下木拐,狠狠盯了赵元宝一眼。“你这不孝子,当真要气死我了!”
  母亲大人的寿宴上居然闹出暴|乱,让贵客看了笑话,赵元宝早就急得一身汗。他急匆匆跑下楼,冲着少年大喊:“盖飞,你好大胆哪,今天什么日子,也敢来赵府冲撞?”
  谢开言侧过脸,认出了盖飞。盖飞就是在街道上挥开她的手,冲她怒目相向,并鼓动流民反叛的少年小飞。现在看他,勃勃生机的脸上淌着汗,虎目里带着一抹明亮的光。
  盖飞扬起羽弓,用弦尾指着赵元宝,朗声笑道:“赵大肚子,你自己吃得圆滚,富得冒油,哪里管了其他人的死活?既然你这么小气,舍不得放粮救济村民,那我们哥几个只能来抢咯!”
  赵元宝气得肚颤,道:“你,你,说得什么混账话?如果不是看在你哥面上,我早,早就抓你送大牢里去了!”
  盖飞叉腰大笑:“我,我,说得是人话,这满座的宾客都听见了!倒是你,肚子抖成一片,小心撑破了油脂,让肠子流了出来!”
  赵元宝跳脚大骂,院丁拿着铁剑木棒掠阵一边,忌惮盖飞手脚功夫强过他们,不敢轻易上前围攻。其余看客边吃边笑,嘻嘻哈哈不以为然。众多噪杂声中,谢开言仔细辨听,弄明白了一些事。
  盖飞不是第一次来赵宅闹事,每次仗着手脚灵便,得逞了就快速撤退,七八上十天不见踪影,赵元宝对他无计可施。如果闹得大了,盖飞的哥哥盖大会主动上门赔罪,和解弟弟犯下的罪状。盖大是巴图车行总把式,驯得一手好马,只要赵元宝去车行委托,他一定亲自组织押运,将粮食转送成功。赵元宝不愿断了这条财路,只能装模作样地叫骂盖飞两句,收了盖大的赔礼金了事。
  但是今天,汴陵权贵公子卓王孙静立楼上,冷眼旁观动乱,身姿屹立如远山,给了赵元宝莫大的压力。先前随行而来的虎卫骑兵早已退到边院内休整,没有卓王孙的命令,他们肯定不会站出来平息骚乱,这样,只剩下赵宅里的那些花架子院丁留守场面。
  盖飞察言观色,发觉赵元宝气势一弱,当先越步,拈弓射了一箭。羽箭迅如流星,带着隐隐铮鸣,扑入高楼之上。谢开言听闻弦震,即使知道这支飞箭会落空,也忍不住在心底叫了声好。
  立在栏杆之旁的卓王孙从袖中拈出一枚金叶子,扣在指间,屈手弹了出去。一道耀眼的光芒闪烁而过,那枚金叶子径直飞向羽箭,削断了箭矢,稍稍回旋,带着流光扑进戏台。
  谢开言听得仔细,束音传向女旦:“小心。”
  台上女旦急摆水蛇腰,左右水袖飞扬起来,如同凄迷的雾,以流带风声震开耀眼明光。金叶子去势不减,切断她的发丝,无声无息没入廊柱之中。倘若不是谢开言先行提醒,这枚犀利的叶子很有可能要了她的命。
  女旦孤零零地站在台上,凝眸问道:“公子意欲何为?”一双寒冷的眸子扫视过来,如同雪湖鸿影,她对视上卓王孙的眼睛,心里一突,最终只能敛衽施礼,款款下得台来,说不出一句话。
  谢开言背对卓王孙,看不见两人的机锋,只游目瞧了瞧廊柱,再也找不到金叶子的踪迹,暗叹可惜。
  平地上的赵元宝生恐再次冲撞了卓王孙,忙不迭地挥手示意,要院丁包围上去。盖飞带着流民队伍混战一团,女旦走到谢开言身边,悄悄说了声:“谢谢。”
  谢开言注视盖飞身影,以腹语问道:“阁下如何称呼?”用“阁下”这样的敬语终究不会错的,尽管她还不知道女旦到底是男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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