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知道皇帝眼明心亮,这些事实在轮不到她操心,所以每每她想到峻王的事情,她也只是将话咽下去。
——
酒宴上,绵期坐在皇帝下首,与静持太长公主对面,也就是和峻王的斜对面。
峻王全程没往她这里看过一眼,只在静持太长公主将孙韶抱过去逗着玩的时候,看了孙韶几眼,生疏地笑了一下,便将眼神收回去,盯着自己桌前的几寸之地发呆。
见峻王知趣得没有触碰孙韶的意思,绵期才收回担忧的眼神,半空中不期然和皇帝安慰的眼神对上,她冲他笑了下,随即饮酒定神。
“如此良辰美景,只是饮酒未免无趣,臣妾想为皇上、太长公主、峻王殿下、还有众位姐妹们献丑跳一曲舞助兴。”话不紧不慢地自良妃唇内流淌出来。她今日穿了一身紫衣裙,外罩织金褙子,整个人妩媚华贵。
皇帝莞尔,“那你便去跳吧,不过——千万别在姑姑和峻王面前给朕丢脸。”
“太长公主当年可是舞林妙手,皇上这么点臣妾,臣妾哪还敢跳?”这话在别人嘴里说着像撒娇,但从良妃嘴里说出来却没有一点矫情,反倒有一种端然的媚态。
“良妃,朕看你分明是怯姑姑在此,反悔了不敢跳,现到怪朕吓唬你,这是何道理?”皇帝笑了两声,在场众人亦纷纷扬起笑容。
“话既已出口,臣妾便不会反悔。但臣妾却想寻一人一起跳,也好壮壮胆子。”
皇帝笑而不言,算是默许。
太长公主望向良妃,慈祥道:“良妃只管跳来便是,老身那舞林妙手之号只是讹传,年轻时,老身舞剑可比跳舞多得多,良妃切莫被皇帝吓到。
良妃朝太长公主颔首微笑,“哪里是讹传,妾身从小就听过您老的这个名号,太长公主殿下过谦了。”
说完,良妃的眼神飘向皇帝右下方位置,忽开玩笑似的同绵期道:“宸嫔,场中你我二人妃位最高,若真要在太长公主殿下面前丢这个人的话,不若你、我一起丢如何?”
闻言,绵期愣住了。
峻王在场,她若出来跳舞,实在大大不妥。
绵期刚要出声推辞,“楚修仪”已抢在她前面站起来出声道:“杜姐姐因生二皇子,身体尚未痊愈,不若这舞便由嫔妾代她来跳吧。”
桐语这一着急,又忘记压制自己本来的声音,幸好在场众人这时并未把注意力放在她这个“楚修仪”的声音上。
绵期替她长长出了一口气。
之前虽她已经散播了楚修仪吃东西坏掉了嗓子的说法——来帮桐语掩饰自己和楚修仪并不大相近的声音,但毕竟她自己还是要尽量模仿楚修仪惯有的语气和声调的,那样不会那么轻易穿帮,但桐语却偶尔还是会忘记掩饰……
“既然楚修仪这么踊跃,那臣妾便择楚修仪一起跳支祝秋舞应应景?皇上觉得如何?”
真楚修仪跳也好,假楚修仪跳也罢,总好过让绵期在峻王面前跳。是以皇帝并没有拒绝,仅是低声答:“好。”
桐语虽然出身不高,但父亲也好歹是个小官吏,学习基本的舞步也是她幼年时必修的功课。
而且祝秋舞并不难跳,最主要动作就是围绕着简单的圆形路线绕圈,同时抬高下颌向圈内,适时挥动手臂,甩动长袖即可。
这样简单少变化的舞步,饶是桐语这种专攻女红,不擅舞蹈的人亦能将此舞跳得曼妙轻盈。
但舞蹈快结束时,良妃不知怎的突然身体失衡,朝桐语倾倒过来。
桐语下意识扶住她。
谁知良妃背向倒在桐语双臂间的身子竟灵活一扭,手随即伸到了桐语发鬓间,摩挲了两三下,即抓住她戴着的面皮边沿,又狠又快地撕下来——
败露
“欸?这是什么?”良妃低颊,将那张凹凸不平的胶制软膜聚到光下不解地端详,隐在阴影的嘴角却是悄然上翘,腾出一只手紧紧拽住桐语的后襟,生怕她逃跑似的。
“啊——”坐在近处的一名妃嫔看见桐语的真言,惊呼一声,“鬼,有鬼!”
对于不知内情的人来说,看见有人能够突然改变容貌,正常的理解就是活见鬼了!
众人不知道这名呼叫的妃嫔是何意,纷纷仰着头看过来,更有甚者,上半身微微离座望来,坐得远的人看不清楚一脸茫然,坐得近的看清了,俱是面露惊诧。
“楚修仪的脸……怎么变成……宸嫔的管事宫女了?”段才人估摸着时机到了,忽站起身来,手指桐语的脸点出要害。
她嘴巴微张显出惊愕慌乱,但微垂的眸色异常平静,下唇的眼角里尽是得意。
面皮被撕下的那一刻,桐语就意识到自己是被良妃暗算了!
祝秋舞是如此简单,连半个有难度的动作都没有,而良妃居然会重心不稳跌倒,这明显是要当着太长公主和几位皇族贵胄的面揭发她!
心里搅成一团,桐语顾不得自责,只是混乱地想她现下该怎么办?怎么办才能不连累她家小主?
别说桐语,绵期现下也是心神惧颤,她一向最擅长镇定自己,这一刻,却也克制不住得从席位上站起来!
后宫秩序和礼法教训乱不得,饶是皇帝事先知情,可现下诸多在场的皇亲鉴证了桐语的败露,她们该如何收场才能把伤害和损失减到最低……
“皇上,这……”良妃佯装茫然无措,手却毫不迟疑得在桐语背后推了一把,让她的脸暴露在更明亮的火光之下。
知道藏不住了,桐语适才因恐惧而挤作一团的五官,现竟一点点舒展开来,眼神也愈见坚定,似在她心里已下定了某种决心。
事发的方寸间,皇帝已派了两个宫女挡在绵期面前,绵期知道他是不想她妄动,但此时此刻,她怎还能安坐得住?
防身的功夫使出来,绵期轻松从两个宫女的桎梏中脱离出来,向前走了几步,她看清桐语肃然坚定的神色,脚步倏顿住,开始幅度很小的冲桐语含泪摇头。
“奴婢叫桐语。”桐语望了一眼绵期,毅然挪开视线,面色凛然无惧。
“奴婢曾为司衣司大宫女,后因过失被调到宸嫔住所当差,奴婢吃得以前教训,在娘娘手下当差尽职尽责,衷心日月可鉴,可半年多以前,楚修仪和娘娘发生口角,奴婢只不过站出来替宸嫔骂了楚修仪几句,谁知当时还是杜充容的宸嫔娘娘半点不顾主仆情分,痛骂奴婢忘记身份不知好歹,还把奴婢赶到最卑贱的浣衣司当差。奴婢心中不服生恨,杀了楚修仪,取而代之,假扮楚修仪直到今日,意图有一日能伺机报复宸嫔!”除了嘴角的讥诮,桐语面庞上并没有太多表情,这倒衬得从她口中道出的话冰冷而真实。
皇帝眉心跳动归寂,极低声地叹了口气,刚挥手示意侍卫将人压下去,良妃却倏地一步掠到桐语面前,手上握着的面具举高,道:“皇上,臣妾觉得此婢甚为狡猾,她一人之言不可轻信,此事关乎楚修仪生死和皇家威严!臣妾看不如把这名贱婢交给臣妾严加审问!”
“是啊,皇上,良妃娘娘说得甚是。”段才人出席,站至良妃身旁,瞥了一眼地上行止丝毫不乱的桐语,道:“臣妾也觉得此事性质甚是严重,需明察,而且臣妾看这个桐语似乎没有那么大本事制造如此精妙的面具,也没有能力一个人杀害楚修仪。臣妾觉得她一定是受人指使才做出的这一切!”
桐语听她这样讲,嘴间泛起一个轻蔑的笑,“段才人太小看奴婢了。您可以去司衣司打听下奴婢的本事,别说区区做个面具、杀个人,奴婢就是绣个活人再让他从布上跳下来都不是没有可能!”
段才人冷冷啐了口桐语,讥笑道:“皇上,您看着贱婢都开始胡言乱语、混淆视听了,她认罪认得这么痛快,肯定是为了维护某些人。”说完她冷睨了眼已被人拉到一旁的绵期。
“你住口!”皇帝厉声震喝,拍案就起,在场众人皆被皇帝的动作惊得身上一抖,就连经历过无数大场面的静持太长公主也不由蹙紧了白眉。
指了指地上跪着的桐语,皇帝冷笑俯视已被吓得神魂魄散的段才人,“她混淆视听,杀人欺君,与你段才人何干?来人,把这不知宫廷礼数的长舌妇人给朕拖下去!掌嘴一百!”
“啪、啪、啪”——的掌嘴声规律地响起来,场内一时寂寂。
静持太长公主叹了一声,拄着龙头拐杖站起来,“皇上……”
皇帝打断老人的话,“姑母,朕让你看笑话了。”他眼里有一瞬间的波光轻转,但转向场中众人时,眉宇间再次被冷色上侵:“良妃,这件事就交给你侦查,十日后,朕要你给朕一个交代——宸嫔御下不公、不严,才招致楚修仪惨祸,朕罚你禁足半年,即刻执行!”
绵期跪在地上,“臣妾……谢皇上恩典。”她口内牙关紧咬住腮帮嫩肉,下颌震动,不是因为他的处罚,而是心中对桐语强烈的愧疚使然。
良妃应了一声,面上的欣喜再也掩饰不住。她早就想好用何种酷刑折磨桐语让她招供……
一旁的静持太长公见状,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绵期,她忽地笑起来,扶着拐杖蹒跚走到场中道:“皇上,这个良妃连跳个祝秋舞都能跌倒,如此笨手笨脚的人,心思又能细致到哪里去?依老身看,皇上恐怕换个人来调查此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