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期看着她的背影,不免也很有感触,毕竟是生活了十年的地方,离开了两年,升出些亲乡情怯的心理恐怕也是难免。
走到葛御医身后,微笑在她背上安慰地拍了两下,“快进去吧——”
葛御医眼中含着泪花,重重向绵期点了两下头,终于走进院中,语音凝噎地唤:“宴生……相公……你在家吗?”
这际,只听屋里“哐当”响了几声,门才吱呀一声被从内推开了。一个头发未系,胡子未修的男人从里面踉跄着走出来,他破旧的衣服被药草汁染得花花绿绿,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狼狈的,只余那双眼睛灼亮得犹如暗夜星子。
“筠儿,你回来了!”宴生嘶哑地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语气中有不确认也有久别重逢的激动。
葛御医哭着走上前去,一把被宴生搂入怀中,两人相拥哭了好一阵才不舍得分开来。
一想起绵期还被自己晾在旁边,葛御医立马拉了宴生一下,一齐转向绵期,“请小主赎罪,卑职一时激动,失礼了。”
接着,葛御医又悄声在宴生耳边说了几句,夫妻二人竟齐齐向绵期跪下。
“欸——你们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二人起身,宴生道:“多谢杜宝林在宫中对内子的照顾。”
他语调中有明显的鼻音,绵期深知他这份感激,绝非面子上的敷衍,而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葛御医也帮了我不少,快别客气了,这又不是宫里,咱们随意些就行。”绵期灿然一笑。
宴生不善言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邀请道:“请杜宝林屋里喝茶……”说完却忽地神色一滞,好像想了什么似的,道:“遭了,茶没了。”
见他这幅老实的憨态,绵期和葛御医不约而同得的“噗嗤”笑了。
宴生被笑话得更加脸红,不好意思看绵期,只是默默从身后拉住葛御医的手,暗暗表示自己的为难。
绵期见这形状,掩口一乐,“你们二人见一面不容易,只管去腻歪。我想去宴生大夫的医庐看看医书,你们不用管我。”
说完,她也不跟他们客气,独自朝西边一间歪挂着一扇上书“医庐”二字的匾额的厢房走去——
进屋前,绵期听到身后传来宴生呓语一样的自责声,“真是怠慢宝林了。”
葛御医不满的低声嗔怪他道:“呆子,你还知道怠慢啊!家里偶尔也会来个客人的,你也不备些东西!还有,院子怎么让你搞成这样了……”
绵期笑了笑,并没多说什么,便进屋去了,人家夫妻两甜蜜,她可不想多搀和,这点眼力见她还是有的。
这间医庐地方不算小,东西摆放的混乱程度虽和外间院子有的一拼。
但仔细看一遍下来,还是不难发现这里其实是分为了几个大的区域,有存放医书的柜子,有储存和研磨草药的地方,还有杂乱堆放各种奇怪器具的区域等。
绵期走马观花依次看过去,最后脚步停在其中一个摆设着很多奇怪工具的区域。
这里有一张长长的高案台,上面铺着一张在这里干净洁白得刺目的白布。
白桌布上方有许多条自房梁上垂下线绳,捆绑着各式各样的道具。
台子旁边有一架木头制成的人体模型,模型上面密集标注着经脉和穴位的位置。
模型再靠左的地下,放着一只木篓,内里凌乱地放着十几幅卷轴。
绵期捡起一幅,展开来看,发现纸上画着的是同一个男人的两幅小像,上面一副小像里的男子脸上长了一个很大很丑肉瘤,而下面这名男子已经去除了脸上大肉瘤,面容清秀了不少。
她下意识地扭头去看那些悬挂着的不同尺寸的刀具,立时想通了是怎么回事,男子面上的肉瘤绝不是吃药消下去的,应是被宴生用刀切除下去的!
带着惊奇的心理,绵期打开了第二幅——
这张图中人物面部的变化,已经不止局限于切了块肉这样简单的变动,似乎还削了骨,因为她发现下面一副的女人脸明显比上面娇小了!
好神奇!
她紧接着又打开了第三幅,第四幅,第五幅,直到第六幅时,展开卷轴——待看清纸上所画的女人面目,绵期愣住了。
沉吟了一阵,她潋滟双眸缓缓眯起,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将图画中的上下判若两人的女子面目谨慎对比了一番后,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她没想到困扰自己一天的迷思,竟会在宴生这间杂乱的医庐里豁然开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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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别馆的路上,绵期特意向葛御医求证了改容之事。
葛御医承认确有此事,她还表示宴生致力于这方面已有多年,非常有经验,实际动刀的病人虽然不多,但大多做下来,都会成功。
绵期听了心喜,心忖这种事或许对一般人没用,听起也很天马行空,往往不敢尝试。
但对于一些探子改变外貌,去刺探敌情却是大大有用的。她决定将宴生举荐给皇上,这样一来,要是宴生也能进宫,葛御医和她相公便可日日相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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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别苑中,已是傍晚日落时分,绵期一听皇帝还停留在昆娘住的后苑没回来,心里别扭得厉害。
那件事也不知道皇帝知道不知道。
多想不益,绵期顾不得派人去通传皇帝一声,便带了一个丫鬟,急匆匆往后苑寻去——
谁知,当她行至后苑主屋门口,刚要敲门,却忽闻屋内传出女子娇媚的声音:
“爷,不要啊,您别这样,还是让奴自己自己脱吧——”危机
“夫人,看来爷和昆姑娘正在忙,不如咱们……等下再过来吧。”小丫鬟显然听出了不对,硬着头皮建议。
绵期默然片刻后,笑着摇了摇头。
她打消了原来敲门的打算,命丫鬟在外间等着,轻轻推开了紧阖的门扉。
入口处放置着两盆葱郁的阔叶盆景,充当了屏风的作用,将里间的人事挡得严丝合缝。
不过视觉可以被遮挡,但听觉却是比在外间清楚了很多,那女子凄凄厉厉的“啊、啊……”的叫声,放佛要把她的耳膜穿透。
绵期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耳朵,脚上步子却是加快了一些,绕过盆栽,出现在了皇帝、昆娘——还有两个侍卫面前。
她环视众人一周,对眼前所见并没表现出太多吃惊,仅是懒懒一笑,不紧不慢拢了拢鬓边青丝,才矮了身子对皇帝柔柔行礼。
绵期心中微揣,看样子,皇帝应该是想要知道什么,然而审了昆娘一天徒劳无功,所以会命侍卫剥掉昆娘的衣服吗?
侍卫愣住了,他们显然没想到在审讯这个妓女的时候,杜宝林会闯进来。
而衣衫凌乱的昆娘看见绵期进来,不由呆了呆,然后一抹冷笑转瞬划过她的唇角。
皇帝却是露出微微意外而茫然的神色后,拧眉,不悦质问:“不是让你不要管,怎会又跟过来?”
“见您一日未归,担心您,才过来找您的。”绵期笑容不乱,语速不慌不忙。在昆娘面前,她和皇帝并不以君臣之礼自称和互称。
“出去说话。”他上前来就欲抓她的胳膊,不期然的却被绵期灵巧的闪开了。
“您可是想知道昆娘和栗姑的关系?” 绵期一语道出要点,眸光一转,望向皇帝的墨瞳中闪着慧黠光芒。
“……”皇帝抿唇不语,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不管是不是,臣妾都想告诉您这件事。”她从袖管里掏出一副她从宴生那里借来的卷轴,然后以皇帝看得见,昆娘看不见得角度慢慢摊开——
两张面目相差遥遥的的小像清晰明了地呈现在了皇帝面前。
他不自觉牙关咬紧,盯着画面看了很久,语气和缓下来,“小期,咱们出去说。”
皇帝转身又交待两个侍卫看好昆娘,才拉着绵期出去。
屋外。
“这画哪来的?”他想不明白,栗姑和昆娘的画像怎会同时画在同一张纸上?
“臣妾今日陪葛御医回家探亲,画像是在葛御医相公宴生大夫的医庐中发现的,庐中像这样类似的卷轴还有十来幅。画中所记录的是由宴生大夫操刀改容的人的前后面目对比。”
“改容?小期不是和朕在开玩笑吧?”绵期所说的东西实在太邪乎了,皇帝一时间实在难以接受。
“皇上可以不信,但栗姑和昆娘的画像却同时被一个陌生人记录在同一张纸上,而且依墨迹判断,这副小像应该画了也有三年了。”绵期顿了顿,缓缓眯起美眸,又笃定道:“宴生是大夫,不是神仙,他既能画出这样两幅小像,那便说明改容之事是真的存在的,而昆娘也就是改容后的栗姑!”
不能否认,绵期说的很有道理,皇帝默住,陷入了沉思。
事实上,皇帝并没有绵期那份女人特有的敏感,在绵期将小像呈给他的前一刻,他也根本没有把昆娘和栗姑联系到一起。
他之所以会怀疑昆娘,和绵期最初怀疑昆娘的理由一致,也是想不通昆娘为何会杀了先大皇子孙谦,没等要钱就警觉逃走了。
此等胆量和见识,实在不像一个青楼女子所能具备的。
皇帝是把昆娘和大祁境内近年来一直活跃着的一支(以恢复前朝政权为宗旨的)邪教,名叫弑血堂的联系在一起了。弑血堂活动作为频繁的关隘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