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妃原不想看信,只是贾元春已把话讲得这样明了,也只得命文茵拿过来信来。信原没封口,取了信一看,心下倒是暗服,服的不是贾元春如何文采风流,而是这封信写得无懈可击。字字句句都是以女儿孙女身份说话,更是用的私印,这便全是私情了。这正是宋明妃方才同文茵所讲的唯一的一个法子。只有以私情说话,才是贤才是孝,便是二圣皇上知道,也不能有责怪,指不定还有嘉奖。自己看过这信,更是同这贾贵人捆在了一处,虽不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却是一定的。
所以宋明妃脸上就不大好看,把在她跟前将贾元春得无路可走的王恭人王熙凤也埋怨了在内,更怨的却是贾元春,怨她心思太过慎密,非要将她一同扯了进来。宋明妃想了想才笑道:“这也好,全是贵人私情,本宫也不能置喙。本宫这里还羡慕贵人能同父母兄弟团聚一回呢。”说了把信递还文茵,文茵双手接了,又去还与贾元春。
贾元春接了信,方笑道:“娘娘即觉着好,臣妾也放心了,这就命人将信送出去。只是出宫门需得腰牌,还请娘娘赐块腰牌。”宋明妃也只得应允,命人将承香殿的腰牌取来,递与贾元春,贾元春接了,又谢过宋明妃这才告辞出来,把腰牌递在近身太监齐明手上,吩咐他出宫传信。
齐明到了荣国府,求见了贾政,就把贾元春的信递与了他,又笑说:“娘娘说了,若是使祖母父母们为难,便是她的不是了。便是老爷造了人间仙境来,她心上也不能安乐。”说了领了赏也就回宫复命。贾政这里得了贾元春这话,忙进来见了贾母,又把贾元春的信读了与贾母知道。
贾母正是积年的老人,虽久不理家事,无奈积威日久,精明异常,家下人等都不敢弄鬼欺她,就欺她亦欺不过去。听着贾政的话,再把贾元春的信看过,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必然是邢夫人,王熙凤婆媳两个到贾元春跟前诉说艰难去了。可怜元春这样一个有孝心的孩子自然不能使家里长辈为着她为难辛苦的。偏是宫里别的妃嫔们都在大兴土木,偏她这里写信来要叫家里节俭为上,脸上还有何光,心里还不知道怎么苦呢。便是自家,日后见了别的椒房贵戚们,也是底气不足的。如今元春既然写了这样一封信出来,也只得照了她的意思,一切从简,从前计划一切功夫都白费了。这些都罢了,叫贾母咽不下这口气去的,却是她竟是叫她一贯喜欢的孙媳妇给骗了去,真是枉费了她素日那样疼她。更可气的是,这鬼丫头回家之后竟是一个字也不提。
贾母这里越想越是气恼,连着手边的盖钟儿都砸在了地上,鸳鸯便来收拾。贾母就叫:“你同我去把琏儿媳妇叫了来!”鸳鸯见贾母脸上一片严霜,连地上的碎片也不敢收拾了,连忙奔去了王熙凤那里。
王熙凤在宋明妃那里诉了苦,又同贾元春口舌交锋了一回,听着贾元春话里意思已然屈服,也就同邢夫人两个出了宫。到了家里,先来见了贾母,而后就推着累了,回房遣了裕儿小红两个出去打听,果不其然,这天色还未擦黑,宫里头就传出信来,片刻贾政就去见了贾母。王熙凤听在这里,心中就做好了防备,只等着贾母来喊她。
看着这回见赶来的鸳鸯脸上颜色变更,传的贾母的话里,王熙凤的称谓更从“你们琏二奶奶”改成了“琏儿媳妇”,可见贾母气得不轻,因此房内的平儿,丰儿等都害怕起来,王熙凤反倒笑道:“老祖宗叫我,自然是有事的。”说了竟是一个丫鬟也没带,孤身随着鸳鸯到了贾母房内。
贾母看着王熙凤进来,身上浅淡装束,在烛光下格外风流婉转,愈发有气,把手在身旁的茶几上用力一怕,喝道:“你同我跪了!你知错吗?”王熙凤依言在贾母跟前跪了,把头低了却是一声不发。贾母把手指了王熙凤道:“好你个凤丫头!我素日那样疼你,当你亲孙女仿佛,你竟是这样回报我的!元春丫头去了那见不得人之处,一年也见不上家里人几回,好容易如今天恩浩荡,许她归家省亲,你跑她跟前都说了些什么,叫她委屈成这样!”说了就把贾元春那封信掷在王熙凤跟前。
王熙凤捡起信,从头看了回,脸上做个懵懂的模样道:“老祖宗骂我,必然是我做错了。只贵人这信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又错在哪里,还请老祖宗教我。”贾母见王熙凤如此强硬,竟不肯认错,气得手都抖了,只是她是孙子媳妇,又不是孙子,偏是打不得的,便是要骂,她心里那些话也不好明讲,竟是一口气堵得上不来下不去。偏是王夫人那里也得了信,急急忙忙赶了来。
175老奸猾
王夫人那里也听着贾元春自宫里递出信来,只说是听着王熙凤的话,说是家里艰难,不忍父母为难,省亲别院一切从简的话。贾元春是王夫人唯一的女儿,爱惜之情比之宝玉也不差什么,这回听着这样的话如何不心痛。再者,若是借着荣国府的园子造了省亲别院,那日后她二房住着也算是名正言顺,便是贾母去了,也没什么妨碍。可若是一切从简,不起园子,岂不是落了空了。因此上王夫人对王熙凤的怨恨之情更贾母,扶着碧丝同燕草两个就到了贾母处。
王夫人才一进门就见王熙凤跪在贾母身前,想起这些年来王熙凤明里暗里的顶撞,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几步近前指了王熙凤道:“琏儿媳妇,便是我这个做姑妈的有得罪你的地方,我那元春女也不曾开罪过你,你如何这样居心,就要这样为难她!”说了就向贾母哭道:“老太太,从二圣恩旨以来,在京的椒房贵戚们哪一家不在勘地造园,哪一家不是风风光光地等着娘娘归家省亲!偏她!在宫里传那样的闲话,可怜元春丫头,还要叫人误会她。”
贾母就叹气道:“我从前只当她是个好的,不想竟是走了眼,她偏是个外头孝顺,内藏奸诈的,要知道她有这样的心思,今儿我就不能答应了她进宫!”王夫人就哭道:“老太太,不是我在这里寻是非。今日大嫂子也是跟了去的,琏儿媳妇年轻糊涂,她怎么也不拦着些,就由得她胡说。”
只因邢夫人从来行事愚懦,后虽经王熙凤在背后出谋划策,行事比之从前妥贴了许多,到底生来口笨,贾母一时也没把她想起,这回听着王夫人哭诉,忽然就把邢夫人想了起来,不免也埋怨着邢夫人不知道拦阻,更疑心邢夫人同王熙凤一体连枝,这事里邢夫人人也有份。只是邢夫人到底是长子长媳,年纪也长了,不好像对王熙凤似的传了她来训斥。
贾母同王夫人婆媳两个又看王熙凤跪在地上,虽是一声儿也不辩解,脸上却殊无羞愧之色,这回子倒是有志一同起来,贾母先道:“凤丫头,琏儿媳妇你可知道你错在哪里?你也知道贵人进宫这些年,等闲难得见面,好容易二圣下了恩旨,许她归家省亲,你何故同她说那些话!你好歹可怜我这一把年纪,已然是见一回少一回的了!”王熙凤回道:“老祖宗贵人只说是请一切从简,并没说不能归家省亲,是以老祖宗的话孙媳妇不明白。”贾母从前只觉得王熙凤这个孩子说话伶俐讨喜,什么烦恼的事到了她那里都能想出话来开解人,这会子才知道,这说话伶俐的才真是能活活的噎死人。王熙凤这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话叫贾母脸色发青,却是反驳不得。
王夫人见贾母叫王熙凤堵着了,只得自己过来,俯着身子问她:“琏儿媳妇,这家里艰难你是听哪个说的?莫不是你怕家里艰难,造园子要你掏银子,所以你这里心疼了,忙不迭的就要把这事拦下了?”王熙凤听说,脸上倒是一笑,抬了头看着王夫人道:“太太这话问得奇怪。为贵人造园子动用的是家里的钱,便是为难,也不能用着媳妇的陪嫁了,我又怕什么。”王夫人的话原是指着王熙凤是怕大房吃亏,不想叫王熙凤歪到了陪嫁上去,倒也是一时语塞,只是她同王熙凤两个到底是亲姑侄,再没有侄女儿千伶百俐,姑妈却是笨口拙舌的理,王夫人稍停片刻也就问道:“即如此,你如何在贵人跟前讲说这些?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必然不能自己计较到此,可是有哪个挑唆的你?我的儿,你可是糊涂了!”
王熙凤看着王夫人瞬间和颜悦色,险些笑出来,因道:“太太如何说有人教的我呢?原是我听着二爷说,要令令匠役拆东府会芳园的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再把我们家旧园其中的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挪就前来,凑成一处,省许多财力。我私心里想着,想来是家里财力不能支持许多的缘故。不然,就该如吴贵妃家,周贵妃家一般,都是新盖的省亲别院。我又想着,贵人在家时,何等贤孝,若是使贵人知道,为着给贵人造省亲别院,连叔叔家的园子也占了,心中如何能忍?是以才大了胆子同贵人讲说了,贵人如何决议,又岂是我能决定的?”
王熙凤这一番话,竟是将她身上的干系推得一干二净,不独不认错,凡是一副我是为着贵人好,为着大家好。我不过那么讲一句,贵人要怎么做,都是贵人自己做主的做派。偏她这番话,正是捏住了贾母,王夫人不能告人的心病,竟是一时驳她不得。王夫人那是叫王熙凤软钉子刺久的人,这回好容易捏着她一个错处,哪里肯就叫她这样混过去了,因道:“如此说来,倒是我同老太太委屈你了?”王熙凤听说,倒是做了个委屈的样儿道:“委屈不敢说。老祖宗,太太们即这样发怒,必然是我错了,只是还请老祖宗,太太明示,我这回错在哪里,日后也好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