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雪娥进了房,就见王熙凤端端正正在炕上坐着,一身家常打扮,凤髻云鬟,不饰珠翠,只斜插着支一对金头银簪儿,愈发的粉妆玉琢,脸上一些儿怒色也没有,一边正立着傅绿云。傅绿云见郑雪娥进来,便把嘴儿一撇,斜了眼瞅她。
郑雪娥来的一路上就想着奶奶要是发怒,自己该怎么说话儿,怎么叫她更恼傅绿云又得置身事外。这回猛然瞧见王熙凤脸上神色淡淡的,傅绿云偏也在,倒是一时不晓得怎么说话了,只是过来见了礼,就立在一旁,只垂着眼瞅着自己的裙边儿。
王熙凤见郑雪娥进来,一时也不去理她,只吩咐几个丫头等二爷回来温什么酒,泡什么茶来,等她吩咐完了,外头又有两三个婆子要来回话,原是王夫人近日事多,而贾府上下人冗杂,不免就分了些亲眷往来的杂物给了王熙凤去主理。这几个婆子是来领专共给亲眷吃的茶与果子点心的。王熙凤待得把事都料理完了,这才转向了郑雪娥,见她站了这些时候,脸上依旧没有不耐的神情,也就笑了,伸手要茶,喝了两口才道:“我才回来,就听你们俩个叫嚷得不成话,你也知道,这些日子,府里来往女眷又多,要是叫人听了去,说我不会调理人也就罢了,要是叫人说,我们府里没规矩,那你我的罪过也就大了。”
傅绿云忙道:“奶奶,不是我要同她争,正是她要和我过不去呢,我头痒,要水洗头,她也要洗头,还就同我争,还说什么,早洗晚洗也是一样的,横竖没人知道。奶奶,你说说她这话儿是什么意思,即是早洗晚洗一个样儿,她怎么不让我早洗!”
郑雪娥听得傅绿云口快,把话都抢去说了,一时耐不住就把头一抬去瞧王熙凤脸色,但见王熙凤的眉尖微微挑起,一双丹凤眼儿正看了过来,心上一跳,忙把头低了,想了想才回说:“奶奶,我也是好几日没洗头了,头上痒的厉害,心里就不痛快,所以说了几句硬衬傅家妹妹的话,原是我的不是。当着奶奶的面儿,我就给傅家妹妹陪不是了。”
傅绿云哼了一声道:“什么头痒,你打量我傻呢?你分明是说。”王熙凤就把脸沉了:“我当什么事呢,就值得你们这样,好大两个人,为个水,斗得乌眼鸡一眼,传出去那真是好笑话!”说了就把个茶盏重重搁在手边,“你们这是要丢我的人,还是要丢你们二爷的人!”
平儿等见王熙凤发怒,忙过来推了郑雪娥和傅绿云两个给王熙凤跪了,平儿又过来道:“傅姑娘和郑姑娘两个一时糊涂,奶奶训教也就是了,何苦动这样大的气。这几日奶奶也累着了,再一动气,仔细头晕。”王熙凤听着平儿这句就勾起旧情来,从前都是这样,自己发怒发威,她瞅着空儿便来说情,自己倒把个温和的名声得了去了,这回子还这样,只觉得一口气就往上顶,险些按捺不住,只觉得额角突突跳着疼。忍了又忍,半日才道:“叫她们起来,没甚大事,跪什么跪。”
傅绿云听得这句,倒是立得快,一旁的郑雪娥看着王熙凤脸上发白,只是没什么怒色,又看傅绿云也起来了,迟疑了半刻也就起了身,王熙凤就道:“你们两个,原是太太做主放在二爷房里的,也服侍了二爷这几年,我只当着你们都是懂事的,不想竟这样胡闹。我要是这就罚了你们,太太脸上须不好看,我又如何忍心。罢了,只饶了你们这回,若是下回再跟个乌眼鸡一般斗个没完,说不得我只好去回了太太再来处置你们。”
郑雪娥同傅绿云两个听着王熙凤虽然声口严厉,倒是放了她们过去,也就松了口气,不敢就走,依旧站在王熙凤房里伺候,直到贾琏回来,王熙凤这才打发了她们两个回去。晚上王熙凤伺候完贾母并邢夫人,王夫人回来之后,就命传饭,丰儿领着丫头们布菜,夫妇两个相对着坐下,王熙凤瞅着贾琏脸上有高兴的模样,就把鼻子一哼,手上就把筷子往桌上一搁。
贾琏见王熙凤忽然这个模样,又看她粉面上微微带着些秋霜,就向着屋里几个丫头道:“你们几个怎么招惹你们奶奶了,还不来赔罪!”王熙凤就道:“你也休说她们,同她们无关。”贾琏就笑道:“那么是我惹奶奶不痛快了,奶奶告诉我,我哪里招惹奶奶了。”王熙凤就道:“二爷也没惹我。”只是脸上依旧不活动。贾琏看着王熙凤情状不似往日,倒像是真动了怒,又看她不说,就把眼去瞅屋里几个丫头。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亲们有没有这种感觉,恶人都是王熙凤去做,好人都是平儿去做,就是和尤氏李纨等主子奶奶,平儿也能交好,情商不一般啊。
☆、顺势为
贾琏因见王熙凤有些怒色,问她也不说,只好看向平儿,裕儿,丰儿,顺儿几个她陪嫁带来的丫头。平儿等人还罢了,那裕儿叫傅绿云抢白了场,心内怀恨,又以为王熙凤碍着邢夫人的面子不肯处置,心内就憋了口气在,见贾琏发问,忙过来两步,就把傅绿云同郑雪娥如何斗嘴的话加油添醋说了一回,又道:“二爷,不是我这个做婢子的多嘴,都是两个姑娘不晓事理,如今我们奶奶帮着太太料理事务正忙,连在家歇着吃口安乐茶的时间也没有,她们不说替奶奶分忧,还给奶奶添不痛快。也难怪奶奶生气呢,我们。”裕儿一眼扫过去,见贾琏脸上已然有了几分怒气,还要再说,就听王熙凤叱道:“罢了,你在这里多什么嘴,这些话也是你说得的?可是叫我纵得没规矩了。”
贾琏听得王熙凤这句,就把眉毛一立,道:“裕儿倒是忠心,不怕你恼,肯说实话给你张目,你反训她,难不成你要她看着你吃亏不说吗。”说了又把平儿几个看了过来:“你们奶奶自尊自贵不肯动怒,你们怎么也不晓得帮衬你们奶奶说上几句,又或者使人来告诉我,就由得她们胡闹不成!”
王熙凤忙道:“二爷何苦说这些,她们俩个都是太太赏给二爷的,便是我也要给几分面子,何况是她们,她们也不过是些丫头,拿什么身份说人呢,就是来告诉二爷,也不过白给二爷添恼。”
贾琏心知自己那个继母邢氏看着只知承顺父亲以自保,实则悭吝顽倔,又因父亲不大给她体面是以格外在旁的事上计较。郑氏同傅氏便是他十五岁时邢夫人亲自在府里丫鬟里挑拣出来搁在他身边的,要是真为了这事发作了她们,虽占理,少不得邢夫人心里不痛快,自己过去给父亲请安时,许还要受她的话,所以看着王熙凤体谅自己竟把她们都放过了,又不许丫头再提,格外喜欢,就给王熙凤布了几筷子菜,只说:“奶奶连日辛苦了。”
王熙凤先谢过了贾琏布菜,又叹了口气,向着贾琏道:“二爷真当我不恼么?你那俩个心爱的人,平日里窝三挑四的也就罢了,哪家子没个这样的事呢。偏在如今这种时候。自打珠大嫂子添了兰儿,府里多少人来往,多少眼睛看着,这样的事要是传出去,说我不会调理人也就罢了,要是说是二爷纵的,那就是坏了二爷名声了。可我要是教训了他们,只怕太太那里过不去,二爷也为难。”说了又是一笑,“也是如今,若是依着我在家时的性子,皮早揭了她们的。如今我再恼,也不过不要瞧着她们在我眼前,图个一时清静罢了。”
贾琏听了王熙凤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又看王熙凤脸上似怒而笑,又带着委屈,可怜可爱的神气,又是喜欢又是愧疚,索性起身走到王熙凤跟前只道:“我知道二奶奶多是为着我,我也不是个没良心的,我在这里给二奶奶赔罪了。”就作了两个深揖。王熙凤忙立了起来,脸上一笑道:“二爷这是做什么,我当不起。”说了闪身让过。贾琏就道:“自家夫妇,赔罪作个揖又算什么。”说了过来斟了一杯酒,要敬王熙凤,王熙凤口称不敢,还是端起来饮干了,弯着嘴角就是一笑。贾琏素来好色,看着王熙凤这个模样,喜欢得不得了,也就把药教训郑雪娥,傅绿云两个的事暂且搁了起来,只是心上究竟记得了。
王熙凤今儿这一番动作恰是因势利导,因傅绿云叫郑雪娥挑得大怒,很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叫王熙凤听个正着,这正是老天送来的机缘。因裕儿同贾琏平日里也眉来眼去的,王熙凤立时抓着机会就命裕儿去问傅绿云的话。裕儿这些日子的心大了,对着傅绿云自然不能说出什么好的来,果然激得傅绿云更说了些狠话。王熙凤要的就是这个,叫了来不轻不重发落了几句,就打发了她们回去,不叫她们在眼前站着,晚间就借着裕儿的口就告在了贾琏跟前,自己又说些不肯计较的话。果然,贾琏听了就恼了,咬着牙骂了郑雪娥同傅绿云一顿,又来王熙凤跟前赔罪。
贾琏这一番恼了,直接的行动就是不往傅绿云同郑雪娥的房里去,便是王熙凤劝着他,也是不肯,只说这俩蹄子平日里太抬举他们了,不过是通房,就当自己是主子,再不教训,真要忘了自己身份了。
王熙凤劝贾琏,不过是虚应事故,为着这些日子以来展现的贤惠模样罢了,见贾琏不肯,也就罢了。贾琏统共一个嫡妻两个婚前就有的通房,又因王熙凤入门还没满一年,所以连个正经的妾侍也没有,这一远着郑雪娥和傅绿云,也没别的地方好去。好在贾琏对模样儿标致,又有些见识,还颇为贤惠的王熙凤很满意,就一直在王熙凤房里歇着,夫妇俩晚间也说说笑笑,便和寻常的少年夫妇没甚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