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公公看着几个小黄门都退了下去,方才向林如海笑道:“大人,请罢。”说话间拉着林如海的手就往前去,林如海看着夏公公这样作态,知道必然有事,脚下跟随。又走得片刻,就听夏公公道:“林大人,咱家听说宫中的贾贵人乃是贵亲?”
林如海听着夏公公提起贾元春来,心上一跳,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连笑容也没动着半分,只道:“正是内子的外甥女儿。”夏公公听了就道:“原来是贾淑人的外甥女儿。咱家是个粗人,不曾念过书,倒是知道一句俗话儿。大人想不想听一听这俗语”林如海道:“公公请赐教。”夏公公斜了头把林如海看了眼,嘴角往下一垂,慢慢道:“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又有一句粗话—一表三千里。”说了嘿嘿而笑道:“大人出身世家,又是一榜探花,才识兼优,想必这些道理知道得明白,咱家正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了。只是林大人是待着咱家有情,咱家白说几句罢了。林如海听到这里,自是明白这个夏公公怕是奉命而来,特意提点自己,就笑道:“公公客气了。公公的话正是名言,本官这里谢过了。”夏公公看着林如海这样知机,这才松了手,点了个小黄门过来,叫他送林如海出去,自己回去交差。
原来贾元春自得封贵人,起先倒还得眷顾,皇帝一连召幸了她十数日,一时间颇有专宫之宠的架势,不免众怨归集。皇后早对贾元春心有不满,故意抬举了周贵人,胡嫔等来同贾贵人争驰,因贾元春得宠大半原因是皇帝拿着她给皇后没脸,对她也没多少真心,就分了心思,把对元春的心思慢慢淡了下来。贾元春正是个心有丘壑之人,又在宫里呆了些日子,知道一个曾得宠的妃嫔一日失宠了,比之从来无宠的妃子更不如,哪里肯就此认命。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手段儿,同皇帝偶遇那么一两回竟又把皇帝笼络了去。虽没当时专宠的声势,这一个月里总也有□日的光景是在在她这里的。如此一来,宫里周贵人,胡嫔等如何坐得住,都到皇后处吹风。皇后虽任性嫉妒,却也不蠢,哪里肯叫这些狐媚子当枪使了,反怪着她们自己无用,只是到底不甘心叫一个背主的女史坐大。
若只说贾元春背后的宁荣两府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外头看着好看,内里竟无一个能运筹谋画的,也不能成贾元春助力。只是这林如海又不同。且不说他祖上曾四代列侯,只说他本人是个探花,钦点的从六品翰林侍读,同当今圣上正是少年君臣,彼此倒是相得,每日侍候驾前,颇有些君臣情谊,不过三年就迁了兰台御史,而后居然又外放做了盐道,可谓平步青云,圣眷优隆。如今这林如海回京来,皇帝单独召见,两个关了门密谈,这一说就是一两个时辰,这是当今皇帝登极以来头一回。后宫得了这个消息,皇后这里还好,她是原配嫡后,膝下一子一女护身,轻易动她不得,虽不大舒坦,倒也坐得住,旁的妃嫔们便坐不住,只怕林如海这样一个天子宠臣成了贾氏一党,这贾贵人日后就有了助力,只怕就有平步青云的日子。几个妃嫔在一起一商议,竟是推了刑部侍郎朱雱的女儿朱妃,假借皇后差遣来找夏公公说话,竟是要夏公公去敲打敲打这林大人几句,叫他独善其身的好。
这夏公公六岁上净身入宫,如今凡三四十年,虽贪财好利,但更善于体察逢迎上意,这才能从一小黄门做到如今的总管太监。夏公公日日在皇帝身边,自然知道皇帝宠幸贾元春贾贵人别有因缘,这回单独召见林如海也有深意。偏巧这些妃嫔们请托之事,倒是不会误了皇帝的事,乐得收了这些妃嫔们送的重贿,把话儿给带到了。
却说林如海出得宫来,上了一直侯在宫门前的轿子,看着过了午时了,吏部这时也没人,先回荣国府来见贾母。贾母这里早训过两个儿子,贾敏也带着一双儿女回梨香院了。贾母看着林如海来,到底是娇客,又听着他才见驾回来,倒是喜欢,满脸的和气,只笑道:“快回去罢,这午时都快过了,只怕你媳妇儿还等着你用饭呢。”林如海心上正有事,听着这话,也就告退出去。
回在梨香院,果然贾敏带着黛玉,林瑾两个等他用饭呢。想是林瑾年纪小,经不住饿,贾敏就拿了山药枣泥糕与他垫饥,黛玉到底大几岁,自己握着一卷书坐在一边看书,几房姬妾低眉顺眼立在一旁,看得他进来,纷纷过去见礼。贾敏也带了一双儿女接过去,黛玉林瑾给林如海请过安,一家四口这才坐下用饭,姬妾们一旁伺候,人数虽然却是鸦雀无声。待到饭毕,贾敏就把黛玉,林瑾两个的奶嬷嬷叫了进来,命她们带了姐弟两个下去歇息,又命姬妾们也散了去,房内只剩下林如海贾敏夫妇两个。
林如海看着无人了,这才道:“有件事,我同你讲了,你可不要恼。”贾敏听林如海说得慎重,就道:“老爷怎么说这样的话,你我夫妇这些年,我是什么样的人,老爷还不明白吗?老爷只管讲来。”林如海就道:“岳母眷顾抬爱,怕我们的房子一时收拾不整齐,所以邀了我们暂住,我们原该领情才是。只是你也看见大舅兄二舅兄之间的情形,我们何苦夹在其中。我已问过林忠,诸院落已然收拾干净了,可以住得人了。不过是服侍的人手不齐,左右我们家人口少,如今这些人也够了,旁的杂役慢慢买就是了,你的意思怎么样?”
贾敏听了这话,就笑道:“我总是出嫁的女儿,长住在娘家成个什么话儿,说出去没的叫人笑话我不会当家呢,只是碍着昨儿闹了那么一出,我这回子就说要搬了去,倒像是同老爷赌气,就想着再住个两三日就告辞的,老爷即说了,我明儿就去同母亲告别。”
林如海只当着贾敏同母亲久别重逢,她们母女之间感情深厚,必然不舍,不想贾敏答应得如此快,倒是有些诧异。林如海这里要走,正是为了圣上召见私下说的那些话儿,贾敏这里,却是为着贾宝玉。
贾宝玉早已入学,虽然聪明乖觉,也是淘气顽劣异常,不喜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每日下了课,不去温习功课,只来寻迎春探春两个玩笑。近日又来了新妹妹,格外坐不住,早早就回来了。宝玉过来时,黛玉正同迎春探春姐妹在一块说话,看着宝玉进来,除了迎春比宝玉年长依旧坐着,黛玉探春两个已然立了起来。宝玉见了黛玉就笑道:“妹妹昨儿歇得怎么样?要有什么不便的,只管同我母亲说呢,不要外道了。”
黛玉看着宝玉问话,也就道:“多谢表兄。我们暂住的梨香院什么都收拾齐备了,劳烦两位舅母操心了。”宝玉看着黛玉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家中两个姐妹都是极出色的,也是远远不如她,不由十分羡慕。宝玉虽爱胡闹,可对着女孩子,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变了一个样子,因看迎春探春黛玉都不说话了,便要寻出话来讲,想了想就道:“妹妹可曾读书?”黛玉因想着贾敏吩咐,不要冲撞了表兄,又想这个表兄素来胡闹,不爱读书,故此道:“只上了两年学,认得些字。”
宝玉看着黛玉举止舒徐,其声清柔,又细细打量一番,黛玉叫宝玉看得不大喜欢,眉间就微微蹙了起来。宝玉恍然未觉,笑问:“妹妹名叫黛玉,可有表字没有?”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道:“何处出典?”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妹妹,眉尖若蹙,取这个字,岂不甚美?”探春笑道:“只怕又是杜撰!”宝玉笑道:“除了《四书》,杜撰的也太多呢。”
黛玉听在这里,心上就不大喜欢,推说听着外头林瑾的声音,怕他胡闹,奶嬷嬷陆氏看他不住,向迎春,宝玉,探春几个说了声,徐步走了出去,回来见过贾敏,就把宝玉的胡诌讲给了贾敏听。她到底年纪小,只觉得这个表兄说话胡闹,他能多大,就这样毁谤前人。贾敏听着,却是另一种心思,只觉自家这个侄子不肯读书就罢了,偏爱在女孩子堆里厮混,平白的就给才见了第二回的表妹起小字,不上十岁已然这样唐突任性,可见是叫纵坏了。黛玉这里已然明白道理,叫她避开些也就是了,瑾儿却小,要是把宝玉这糊涂样儿学了去,可是哭都没地哭去,所以就有意效仿孟母三迁,从荣国府搬出去。只是她到底是宝玉的嫡亲姑姑,不好意思把宝玉的荒唐形状讲出来,正想找个什么籍口,不想林如海自己提了出来,贾敏自是满口答应。
到了明日,林如海去上朝,贾敏依旧带了一双儿女来给贾母请安,就把林如海的意思讲了。贾母这里以为是自己教训了贾赦贾政兄弟,贾敏在这里住着难堪,才要搬了出去,心上又是后悔又是不舍,就道:“你我母女分别了这些年,好容易见一面,你热剌剌的就要走,可是狠心!”说了,就落了两行泪来。一旁的王熙凤虽不知昨儿宝玉说的那些话,可依着她对宝玉的了解,知道这孩子的性子同前世一模一样,指不定在黛玉跟前说了什么话叫贾敏知道了,贾敏这里不大乐意才要搬出去,所以过来帮着说话,笑道:“老祖宗疼姑妈谁不知道,可是老祖宗忘了,姑父乃是朝廷大员,总有官场上人情往来的,他住在我们家,难道请人家来我们家吗?叫人家知道了,不说老祖宗疼姑妈,反要说姑妈不能打理一头家呢。左右姑妈如今在京里了,老祖宗想姑妈了,随时套个车就好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