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笑道:“怕什么,她们还敢乱看乱说吗?倒是别动,自打怀了巧哥儿们俩好久没这么亲近了,好容易巧哥儿大了,还要远着,就不怕有外心?劝还是乖乖地叫抱一会,有的好处。”王熙凤只得依从,一低头却见贾琏手上正盘着一串羊脂玉嵌鸽血红的手串,恰是贾敏与巧哥的见面礼,忙推开贾琏坐了起来,从他手上夺过手串,嗔道:“这是姑妈给巧哥的东西,怎么到二爷这里来了,仔细丢了。”
贾琏冷不防王熙凤从他怀里脱了身去,还夺了手串去,芙蓉面上带了些薄嗔,格外娇俏,虽叫王熙凤顶撞了,不但不怒,反拍了炕桌笑道:“了不得!这做了娘了就是不一样,简直是只胭脂虎。个做爹的还能没了儿子的东西,不过是看他小,才拿了过来。又不是不知道那起子奴才的,眼皮子浅,看着这样的好东西,悄悄的昧下几粒,待得巧哥长大了,发现短少了,还能找谁呢。倒是好意,偏叫当了驴肝肺。怪道都说,这女一生了孩子满心满眼的就挂着孩子,丈夫早扔脑后去了。还不信,如今一看,可不是这样!”
王熙凤也就笑道:“二爷所虑正是,倒是没想着的。看这串羊脂玉的珠子正是色若凝脂,莹透纯净,已然珍贵,偏这颗红宝石,如鸽血一般。虽说这样的东西们家也有,到底是姑妈给的,总要珍惜。”贾琏就笑道:“这才像句话。”王熙凤继道:“只是二爷,有件事心上不明白,要请二爷指点指点。”贾琏听王熙凤说得郑重,倒也收了颜色,坐直了身子道:“且说来听听,什么事竟是不能决的。”
王熙凤就道:“只不明白,林姑父也是四代列侯出身,一榜的探花,如何连做女婿的来岳丈家要先拜见岳父岳母也忘了,未免也太不合礼数了,也难怪老祖宗生气?照说这话也轮不着讲,只是老祖宗为了这事,很是发作了一场,太太,二太太都受了连累。二太太也就罢了,太太可是委屈了呢,老祖宗说是,说是老爷的缘故。”贾琏听了,点头道:“也同珍大哥说不妥,无奈老爷死命拉着,只说林姑父要是不坐下,就是扫他的面子,一旁的二老爷也不知相劝。做儿子又有什么办法,倒是要明儿去哄哄太太才是。也知道她脾气,好容易叫哄着了,别因这事倒生了意见。”
王熙凤就道:“知道了。二爷,来家没几年,虽然好些事儿都不知道,可今儿冷眼里看着,姑妈同二太太像不大对呢。”贾琏笑道:“怪道老祖宗说猴儿精呢,这都叫瞧出来了。”王熙凤把鼻子轻轻一哼,道:“二爷以为傻的才是。这串手串姑妈是带身上的,显见得是心爱之物,不给宝玉不给兰儿,偏给了巧哥,可不是明摆着同二太太不对付么?要是这都瞧不出来,可是白老祖宗跟前伺候这些年了。问二爷也没旁的意思,不过是不想阎王打架小鬼遭殃罢了。”
贾琏低头想了想道:“想是为着老祖宗偏疼姑妈的缘故。同讲,姑妈家时那才是金尊玉贵,万千宠爱的。父亲,二老爷都一概靠后,那时还小,倒还记得,就是连厨房里烧个菜都依着姑妈的口味来,真是要一奉十,再无违拗的。后头恍惚听着二太太想把一个堂叔说给姑妈,倒也是个举,说是家底不比们王家差多少,物也俊秀,老祖宗打听下来,说是这个房里已然有好几房姬妾,老祖宗自然不能乐意,姑妈那里倒是没听说什么。再来林姑父得中,老祖宗就把姑妈给了林姑父。二太太大概是觉得扫了脸面,故此不大痛快。旁的也没什么了。只是若是从此处论起来,倒是该二太太生气才是,怎么反倒是姑妈当众给二太太没脸。”
王熙凤听说,低了头想了好一会,竟是想不起自家有这么一门亲戚来,不免有些恍惚,转念一想,自己都能死后重生,连林如海贾敏夫妇都健全,黛玉还有了个弟弟。她王家多这么一门亲戚也不出奇。王熙凤虽也觉得贾琏所说甚为有理,却也想不出贾敏何故要给王夫难堪。
这却是王熙凤前头经过一世,熟知宝玉黛玉二的纠葛,又看惯宝玉这样稀奇古怪的脾性,所以一叶障目了,所以想不着贾敏之所以拿着巧哥叫王夫没脸,全是宝玉头一回见着黛玉就说“这个妹妹曾见过的”,“虽然未曾见过她,然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这样唐突的话。
原是贾敏嫁于林如海之后,正是郎才女貌,夫妇两个举案齐眉,甚是恩爱,偏是贾敏生养上艰难,屡次小产,好容易才得了黛玉这个女儿,正是爱如珍宝一般。见宝玉这样胡说,心中十分不豫,无奈这宝玉正是她母亲最心爱的孙儿,又是头一回见面,不好明着发作。也是贾政同林如海的书信里多次提着宝玉,言虽有憾,却难掩爱惜之情,难免提及慈母误儿。贾敏正是由此得知,王夫极为爱惜宝玉。因贾敏深知王夫对大房久有芥蒂,是以故意拿着大房的嫡孙儿来给王夫难堪。凭怎样夸耀儿子是衔玉而诞,生有异象,只要有巧哥这长房嫡孙,这个衔玉而诞的宝玉也算不了什么。便是这个统制县伯家的小姐再看不上邢氏出身寒微,一等将军夫的诰命也是邢氏的。
却说贾敏回梨香院,看着王氏陆氏两个奶嬷嬷给黛玉林瑾姐弟唤了衣裳,净了脸,洗了手,就把他们姐弟叫到身前,一手拉着一个,看看黛玉又看看林瑾,含笑道:“黛玉,今儿见了表哥,觉着他为如何?”黛玉把两道笼烟眉轻轻皱了皱,回道:“母亲,家时常听母亲说,有个衔玉而诞的表兄乃衔玉而生,顽劣异常,不喜读书,最喜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溺爱,无敢管。今儿见了,果然不差,什么从前认识一般,这样的话也是能浑说的吗?”
一旁的林瑾才交四岁,正是天真无邪之际,听得母亲同姐姐的话,忙问:“母亲,听说二舅父还有个儿子,是姨娘生的,同儿子差不多年岁,如何表兄说他没有弟弟呢?莫不是表兄觉得不是一个娘生的就不好是弟弟了么?母亲,可是儿子看书上只分同产异产,并没有说不是啊。”
贾敏听了这话,脸上就笑了,把黛玉林瑾姐弟拉怀中道:“的儿,们表哥也是叫他母亲纵的,行事有些糊涂,们心里知道就好,可不能讲出来,叫们舅舅,舅妈,外祖母脸上不好看。”黛玉答应了,不想林瑾却道:“那母亲做什么把您最喜欢的那串手串儿给了巧哥,表兄那里却没有呢?厚此而薄彼。”贾敏再想不着林瑾会说这几句,即喜还惊,正要讲话,就听得紫烟外头道:“老爷回来了,老爷脚下小心。”知道是林如海回来了,忙起身,叫王氏陆氏两个把黛玉林瑾姐弟带了下去,自己带了紫霞走到门前接了,果然是林如海扶着书童的肩,脚下踉跄着走了过来,正是有七八分酒意。
论规矩说,林如海一进荣国府就该给贾母磕头问安,不想林如海不独没来反同贾赦贾政等吃酒去,不独贾母生气,便是贾敏脸上也无光,早想问他。听得他回来了,就接了出去,原想接了进来问话的,不想见他醉得这样,也不好再问,只好叫紫烟紫霞两个扶了林如海进房,扶他床上躺了,扯过被来盖了,又取了醒酒石来,温水里洗了交林如海含了,又叫紫烟去吩咐梨香院的小厨房,给林如海煮醒酒汤。
林如海虽醉,还有一二分神智,看贾敏口中虽不言,脸上却带些怒气 ,就把贾敏的手拉了,道:“夫生气了。”贾敏把手从林如海的手中抽了回去,只道:“老爷安心睡罢,明儿早起要去给母亲问安呢。老爷今儿已然缺了礼数,明儿要再迟了,也没脸再见母亲了。”
林如海心里也知道,只是当时叫大舅兄贾赦扯着,满口说着什么让她们娘儿俩亲香亲香,明儿再去磕头也是一样,连着贾珍也一旁劝解,二舅兄只是不做声,他实脱不得身,只得依从。此时看贾敏颊带怒色,又听了她的说话,倒是把酒意醒了几分,推被坐起,就把前因讲说了,道:“夫,岳母大生气了没有?”贾敏听了,把鼻子哼了声:“大哥素来胡闹,又不是不晓得。便是要留母女单独说话,磕个头便去,又能耽误多少时辰。分明是自己心活意软,反倒拿这些话来哄,可也太把小看了!”说了从林如海手里抽出手去,冷脸立床前。
128风将起
林如海因看贾敏发怒,倒是把酒意去了几分,自觉有愧,脸上就也不知是酒意还是羞愧,涨得通红,道:“夫,岳母那里可是恼了?”贾敏立林如海床前,脸上冷冷的眼圈儿却红着,道:“老爷莫不是以为母亲糊涂了么?她老家知道们京里的房子一时收拾不整齐,怕们住着不舒坦,又怕真住院里,不自,特特收拾了这里安排们暂住,也好叫出自由。这样的拳拳心意,不知感激也就罢了,竟连请安这样的事都能放一边,可是叫心寒!”
林如海叫贾敏说得十分羞惭,又自知理亏,一声也不敢辩驳。贾敏看得林如海不做声,这才道:“老爷,也不全是为母亲怨愤。若是知道们家的,只说两个哥哥糊涂,不知道的说眼大心空,枉读了圣贤书,连孝道也不晓得尊奉了。哪一桩缘由闹出去叫知道了,御史言官都好奏上一本,便是圣上也难回护,老爷若是听得进便好,听不进,只当白费心就是。”说了恨恨转过身去。林如海只得下床,拉了贾敏的手就要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