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见周瑞家的不肯担着责任,正中下怀,便笑道:“即这样,我就做主了。传话下去,将温婆子打上三十板子,撵在二门外,永不许进来。”说了又把周围那些婆子看了回,脸上虽带着笑,口中却道:“这个温婆子是初次犯在我手上,我且放她一回,却是警惕你们的意思,若是有人再犯,可没有这么便宜了,少不得我要讨你们的嫌,照着规矩行事了。”众婆子们都答应了。
待得周瑞家的回去把王熙凤的处置同王夫人回禀了,王夫人听了,只觉有些灰心。自王夫人嫁到贾府,上头的婆婆史老太君心明眼亮,一旁又有说话做事尖酸的嫂子邢夫人,轻易错不得,从来都是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伺候,处置家事也不敢有一丝大意,严了怕贾母不快,若是松了,又怕邢夫人在一旁说嘴,可算是战战兢兢。好容易熬到贾珠娶妻,想着好把担子卸给媳妇些,不想这个李纨行事说话只奉着卑弱敬慎屈从为要,从不自专决断,遇事都来问着自己,心中不免不畅快。
又听得自家哥哥王子胜日常夸耀着许给贾琏的侄女儿王熙凤说话行事颇有见识,不输儿子,就想着自家侄女岂不是比外道的媳妇更靠得住?待她来了,慢慢把家事转给她去料理,也好跳出是非圈去,不想这个王熙凤看起来虽比李纨好些,听着说话倒是一套套的主意,真叫她做起来却也是个左瞻右顾的,心软意活的,想来要是就把一家子事转委给她,便是贾母那里也未必能放心。
王夫人就叹道:“我常听哥哥夸耀,说他这个女儿是当着儿子教养的,说话行事都不输人,如今看来,天底下父母爱子之心都是一般的,自家孩子难免夸赞些。”
周瑞家的因叫王熙凤拖下了水,不敢在王夫人跟前说王熙凤的不是,就笑道:“太太,我瞧着琏二奶奶这番处置倒是没人不服的,她一个年轻媳妇,又是新来乍到的,自然要自尊自爱,怎么肯轻易动怒呢,也不是我们王家的体统呀,总要太太慢慢教导了,二奶奶有了依仗,才能拿出威风来。”王夫人听了便道:“若是真能如你所说,我也就念弥陀了。”
待到晚间,贾琏也知道了,却是回府时高福接马时同他说的,只说二奶奶年纪虽轻,却有主意,倒是赏罚分明,又把贾琏恭维了一番。贾琏就笑道:“不过赏了二两银子,你们就这样恭维,可见是黑眼珠子只瞧得见白银子。”自己提脚进来,却见王熙凤已然卸了日间的冶妆,只一身浅淡装束,堕云髻上只插着一支凤头步摇,凤嘴里衔着珠串,尾端是指肚大一粒明珠,滚圆洁白,垂在鬓边,略一走动,珠串儿就晃,格外风流些。
贾琏看得喜欢,过来满口唤着奶奶不绝。偏夜间王熙凤又推他往别处歇息去,贾琏正觉得王熙凤温婉妩媚的时候,如何肯走,嗳嗳连声,只是不动,又笑:“奶奶,我听着今儿有个婆子偷了些东西,是你替太太去处分了件事。门上的高福很是奉承了你回,说奶奶慈善温和,体恤下人。奶奶连下人也体恤着,如何不体恤我,就要把我往出赶呢?”
王熙凤就道:“二爷还说呢,我到这回子心里还掂掇,怕自己不妥当呢。太太抬举,叫我去处分,可二爷也知道,我是头一回遇着这样的事,不免没个主张,又看那个婆子也是有年纪了,想是也是有儿有女的了,如今当真为着她一时糊涂,就发卖了,可不是生生分离他们骨肉吗,我就有些不忍,所以我大着胆子留下了。只是太太那里我还不知道怎么回话呢。二爷你说,太太那里会不会怪着我坏了规矩。”
贾琏听王熙凤说完,就把个身子往炕上一横,呵呵只是笑。王熙凤嗔道:“二爷如何笑我!你倒是替我分说分说,我好有个主意啊!就是我错了,明儿也知道怎么给太太赔不是。”说了就去拉贾琏起身,不想贾琏把手一拉,就把王熙凤拉倒在炕上,反个身压着了,就在她粉面上摸了摸,又在鬓边香了香,笑说:“我从前听你说话一套套儿的,都驳不倒,只当你是个厉害的,不想也是只纸老虎。有牙没爪的,只会纸上谈兵罢了。”王熙凤起个手去推他,又故意道:“二爷,我同你说正经的,你反来笑我,也太看轻人了!难道我们王家的女孩子就是这么给你玩笑的?”贾琏笑道:“自家夫妇,又不是外人,调笑几句有什么,你也太怕羞了。”口中虽这么说,到底直起身,放了王熙凤起身。王熙凤从炕上坐起来,又抚了抚鬓发,含笑带嗔横了贾琏一眼道:“当着人就这样混闹,你也好意思。”贾琏一瞅,果然是几个丫头都在,笑了笑,也就放了王熙凤过去,这一夜终究叫王熙凤将他撵去了傅绿云那里。
到了第二日王熙凤给伺候完贾母用饭,又到王夫人房中时,王夫人便把昨儿的事拿来与王熙凤解说,又道:“我的儿,难得你是有个善心的,这是好事,只是这样窃盗的事,这回事发,你不肯严厉些,下头的人便没有惧怕,没有惧怕,自然还有下回,如何禁得住?”
作者有话要说:王熙凤重生,从前那些包揽颂辞,放债盘利的事,自然不会再做。但是,我不认为尤二姐是无辜的。
☆、虚委蛇
王熙凤听着王夫人话里话外只要她从严的意思,嘴角边勾起浅笑来,答道:“太太说的是。想我们家上下多少口人,难免就有心黑,手脚不干净的,原也该杀鸡儆猴。只是我看着那个温婆子哭得可怜,又想太太从来是个慈善人,要是知道她知错了,想也不能忍心就叫他们一家子骨肉不齐全的,所以大着胆子宽放了回。太太即怪,我就去改了就是。”王夫人只当着王熙凤到底年轻,一时心软也是有的,自己一说她也就明白了,只是当家立事哪有朝令夕改的,这样做了,日后只怕不能服人,听了王熙凤这话,忙道:“阿弥陀佛,傻孩子,哪里有朝令夕改的道理,你自己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王熙凤料着王夫人必然要说这回就算了的话,又听她让自己细想去,就做个思想的样子,过得一会,脸上也就一笑道:“是,太太提点了,我也就明白了些,想来要是我这里一时一个主意,下头的人就不知该照着哪个主意行去,太太说,是不是这个理?”
王夫人就笑道:“你父亲常在我跟前夸你,果然不差,是个聪明孩子,你自己就能想明白。”王熙凤便道:“多亏了太太的耳提面命,不然我哪里能知道这些了。太太好心教了我许多,我日后必不敢叫太太失望。”王熙凤是说着自己从前叫王夫人白利用了一场,如今都想明白了的话,王夫人哪里想到这样死而复生的事就在身边,只当着王熙凤这个年轻侄女儿是真肯听从自己训教,脸上的笑容也格外慈和,拉了她坐,又问她:“我听着你自打病了起身,倒是不拦着琏儿去那郑氏傅氏两个那里了,可有这事?阿弥陀佛,你即能这样贤良,我也放心。”
王熙凤叹息了一声,转眸看着王夫人:“我若是不容人,人说我嫉妒也就罢了,可偏生太太是我嫡亲的姑母,又在一个家里,我要是不放二爷去那两个屋里人处,教人背后说是太太没教导好我,我就有罪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心中就怀疑起来,第一个疑的便是邢夫人。王夫人想来,贾赦身为长子却住在了荣国府外,邢夫人素来面冷嘴刁,心眼儿又小,她岂能甘心。凤哥儿是她媳妇,她自能在凤哥儿跟前说嘴,凤哥儿自是不能反驳她的。想在这里,脸上就有些沉,倒是不问王熙凤详细,只道:“我的儿,你即肯替我想到这层,可见你是个孝顺的孩子。我统共就你大妹妹一个女儿,你珠大嫂子也孝顺,到底是隔着一层。眼看着你大妹妹过几日就要入宫应选了,还有你在我身边,我也算是个有福的。”王熙凤便笑说:“太太可别这么说,珠大哥这么年轻就是个秀才,宝兄弟生得又是这样惹人爱的,太太的福气在后头呢。” 王夫人叫王熙凤这些话说的满心欢喜,倒是把对邢夫人的怨气丢开了一些,又同王熙凤说了些话,也就放了她回去,又因王熙凤这些话,倒是把因王熙凤没顺着她意思办事的不满消弭了些,只以为王熙凤到底年轻面嫩,慢慢教导就是了。
四日后,朝廷就下了圣旨,只说皇帝即位数年,宫中空虚已久,今奉圣母皇太后懿旨,凡朝中三品以上文武官员之女,年十五以上十八以下,皆在应选之列。旨意下到贾府之际,贾府中的下人们无不欢欣,只说初一生的大小姐果然不凡,这就要进宫做贵人去了。王夫人心中虽也巴望着荣华富贵,只是一想女儿这一去以后见面就难,不免又有些悲容。贾元春脸上倒是一些儿异色也没有,依旧在贾母,王夫人跟前伺候,只是回了自己屋子,脸上就少了些笑容。
秦可卿同贾元春年纪相仿,所住的松间阁离着元春的屋子又近,日日相见的,难免就有些情分在,平日里也时常走动一回。此时秦可卿也听得了贾元春应选秀女之事,又看贾元春少了欢容,到底年轻,掌不住神,脸上流露出些许惋惜的神色来。她过荣国府时尤氏给了她的丫头秀儿见了她这样,只当着她不舍得贾元春去,待回了松间阁就劝说道:“姑娘,这是好事呀,看着这里大姑娘的人品样貌,都是极出挑的,这一去自然有好前程呢,大姑娘是舍不得父母兄弟,姑娘你怎么也不喜欢呢?”秦可卿看了眼秀儿,就是一叹,道:“你只知道皇宫里一片锦绣,进去了为妃做嫔的,有大体面,却不知道进得去的,不是叫人踩在脚下就是想尽了法子把人踩在脚下,再不得安生,一口气也泄不得。若是再得个一儿半女,那更是。”秦可卿忽然就住了口,悠悠叹了口气。秀儿听了这番说话,只觉可笑,回过头来学与了荣国府里安排了与秦可卿的一个婆子知道,只说秦姑娘是个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