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朝堂乱成了一锅粥,他这个百官之首,心中五味杂陈,那晨钟暮鼓的衰败之气是怎么都掩饰不住了。
古光很清楚,御史台在邓焕之后,就已经成了皇帝的利刃,可以随意的挥向皇帝不需要的细枝叶。原本他打击了袁天良,再在刑部操作,也能撑过这几年,但眼下吏部任予行借机而上,用考评的机会大肆打击他的门生故旧……韬光养晦?这还得看皇帝赏不赏脸呐!
好啊!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皇帝举一反三,借着命案,实则是要清扫朝堂上洛阳世家的势力,力求吏治风气为之一新啊!
古光疲于奔命之时,关于官宦生涯的困局,切切实实的摆到了面前:皇帝长大了,再也不是早年需要人引导、可以任人揉捏的小儿郎;他老了,再也不是当年长袖独舞、举重若轻的朝廷执宰。
人事变迁,新陈相替,亘古不变。
棋至中盘,你进我退的路子,走到了胶着。但这天下究竟不姓古,也不姓洛阳,有些事情可一不可再,他古光再有权势,也当不成皇帝!竭力保持如此庞大的朝堂势力,要进不能,要退也难,这实实不仅是皇帝的困局,也是他古光的。何况,他古光年纪老迈,子嗣凋零,再运筹帷幄,使尽谋略,那点好处也轮不上自己病恹恹的儿子。
几十年的宦海沉浮,到了今日,古光终于有了疲惫的感觉,眼见朝堂形势越发向着他所不能控制的局面发展,古光渐渐明白了——此刻,该是放手的时刻了!
利益面前,没有终点,没有公正,但却有境界的高下。
文重光周公台上钓鱼,钓的却是随时起复的机遇。古老在顶峰的无限风光里看到谷底处灯火阑珊,于是退步抽身。
为此,古光忍着分筋错骨般的痛以及被众人误解的无奈,竭力的用自己几十年竖立起来的威望安抚着上门哭诉的人。
有时候伺候在一侧的沈菁看见古老旧日的门生、故旧上门哭诉,深知古老想通想透,正在渐渐揉散几十年凝聚在他身边的集团,那苍凉的心思……一为江山社稷,二为……安排后事。沈菁张口不能言,只觉得心酸,忍不住宁愿跑开了不看。
何谓权臣?是否一味逞凶斗奸?几千年的权臣,能有几人在盖棺定论时,不至于寒碜?所谓舍得,首先在舍,其次才是得!古光就是有这等举重若轻的能耐。皇帝要刑部?行,拿去吧!刑部一下子被陈正华洗涤的清清爽爽。皇帝要打击他的门生?行!去吧,孩子们,天高任鱼跃,你们都往京外任职去吧……
古光不应皇帝的锋芒,底下的人渐渐看出了端倪。
在诸人眼里,古光官居一品,位高权重,但年纪老迈,也没有家小需要特别眷顾,眼下皇帝步步紧逼下的这番避让,是要明哲保身以求善终。古光倒是好说了,但往日跟他混的这些大小喽啰,还指望着大树底下好乘凉、封妻荫子的,一下子说散就散,谈何容易?在古光那里找不到庇护,那就只能另觅高就,京城里文家、林澈、任予行等等,都门庭若市。
短短不过几个月,古光几十年累积的威望,丧失殆尽……
人走茶凉?就这么现实。
江蕴月旁观在侧,柔软的心,穿了一身软甲。
他没有轻易加入战圈,风度极好的站在岸边,若是有浪扑来,就当早晨起来洗把脸。
等刑部郎中开始修理刑部,命案渐渐不那么瞩目的时候,九月初八,蕴月上了一道密折,里面不着一字,只有一枚纹饰。
赵恪看到这枚纹饰,轻轻一笑,当夜召见了江御史。
蕴月见到赵恪的时候,赵恪却是一身石青色常服,看见小江相公正儿八经的穿了一身官袍,忍不住又笑:“得喜,给江小爷换身衣裳。”
蕴月腹诽,不知道皇帝要搞什么把戏,害得他裹得浑身的绿色,但他到底没问什么,只是跟着得喜去换了身衣裳。
看见蕴月转出来,赵恪上下打量了一番,笑岑涔的说道:“人人说京城中风华公子不外李存戟,依朕看,小江相公脾气随和,又兼气度颀长,倒也是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
夸他?蕴月小心小肝的抖了两下,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得,恭维回去。打着哈哈,江小爷道:“公子治下,自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的,小的不敢比肩公子、小侯爷,自然也不能失了公子的脸面……”
赵恪闻言又是一笑,龙目一横,端的是风情种种:“人说佞臣,难道就是江小爷这等言辞?哈哈!”
佞臣?呃~难道个个像孙继云那样和你对着顶,你比较痛快?蕴月垮着脸:“陛下,小的做做佞臣也无妨,只是每每昏君才养佞臣呢,小的打死也不认是佞臣,因为陛下是自古而今第一等英明神武的真命天子……”
话音未落,赵恪一手挥去:“就你这张嘴!走吧,上回小曲儿才听了一半。这回堂皇把你那丫头叫出来,朕看她丝竹上颇有心得,咱们也清清静静的乐一乐。”
乐一乐?那奏章的事就丢一边了?姥姥的,小皇帝要寓教于娱乐啊?蕴月一面听一面心中警惕。
……
李存戟一袭玄色衣装,负手立在船头。夜空苍茫,长夜猎猎,模糊了他的形迹,翻飞了他的衣袂,恣意了丝丝的头发,那模样,也真难怪人人称赞他出世谪仙。
蕴月在岸边时候就看见,不免又想起文采之,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红颜祸水?呃~
随着赵恪上了船,李存戟执礼恭敬:“微臣参见陛下。”
赵恪笑道:“拘那个礼!存戟,你这等人物,还用朕来提点?”
“是!”李存戟自来笑,眼中难得温和:“存戟庸俗了。请公子往船舱坐。”
“小丫头到了?”赵恪一面问李存戟一面回头对蕴月说:“朕把小丫头也叫上了,只怕江小爷心里又不痛快?”
蕴月恨不得暴打皇帝一顿,话说,他奉承着也就罢了,连他的人都要来奉承,还不能有意见:“公子看得上是她的福气,就怕她性子野,冲撞了公子。”
赵恪回头看了蕴月一眼:“听闻她在山间长大?自小无忧无虑,多少人没有的福气!朕看她虽然空落些规矩,心里却是有大主意的,也算是难得了,江小爷你倒是好眼光。只是,丫头那身世……皇叔倒也愿意?”
蕴月挠挠头,不知怎么回答。那边李存戟回头看了蕴月一眼,蕴月心里一动,便觉得皇帝有点儿意味深长,是什么意思?不明白,只好委婉的实话实说:“爹爹身份虽然不凡,但实在是性情中人。阿繁是孤女,身世没法计较,待日后我拜见了她养父母,才算是正了名,爹爹因此也没有多说什么,何况小爷我也不过是……”
赵恪眉头一挑,只拍拍蕴月的肩膀:“想来你为你那仆从也是上心的,难为你了。朕接了你的折子,知道你的心思。”赵恪说罢又转头对李存戟说:“朕让刑部的人着手查,回去了让鼎方侯父子也宽宽心。听闻那豆子与你家竟是关系匪浅,想必眼下也心焦得很?”
皇帝一番话,两处惊雷。
蕴月赫然警醒,话说,豆子算起来真与中州李家关系非同寻常,这一回出了这等大事,照着李存戟往日行事之乖僻,难道……蕴月霎时惊出一身冷汗,还有貌似有此怀疑的还有皇帝啊,那豆子……李存戟会知道豆子的下落生死?
那边李存戟接了皇帝红果果的刺探,看了蕴月一眼,自来笑挂的恰到好处:“小叔叔接了消息的当天夜里一宿不睡,只是祖父大人生生压着,小叔叔才不敢擅动。此等大事,家人也是惊诧莫名,但祖父不明就里,生怕惹了事情,是以不敢上折自辩,更不敢上折指摘他人。公子,豆子的父亲自小是看着微臣长大的,至今一直跟在父亲身边的。豆子自幼同小叔叔一般长大,名义上是仆从,实则有兄弟的情意。小叔叔一再的说,豆子脾气虽臭,但绝不会作奸犯科,还请陛下明鉴!”
赵恪点点头,轻轻叹气,却是对蕴月说:“你倒是好福气,李侯爷手上得意的人这样心甘情愿的给你做仆从。”
蕴月又是眉头一跳,话说皇帝这绵里藏针是一波接一波啊,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豆子看着三粗五大的,实则憨直。我自小就听他提过多次王妃,每每提起,豆子那样的人都会伤感,小爷也只是猜他为此来的王府,说起来,小爷竟是贴了王妃的福气。”
“看来,惦记着景怡王妃的”,赵恪桌边坐下,拈了一只汝窑莲花杯,轻轻晃着:“除了皇叔,着实还有不少人。近日朕翻阅卷宗,不承想,当日小银城外,王妃遗骸竟不可觅,哎,可怜,皇叔心里不知要怎么心疼了。”
又是这事?蕴月心里突突的跳,皇帝此刻提这个有什么深意?英里巷命案-豆子失踪-中州李家-景怡王妃-景怡王-江蕴月?这一串,中间联系千丝万缕,似乎都是从他老爹二十年前北伐失败、王妃殒命开始纠结……爹爹……二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又如何与他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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