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他说起还有一人深恨白、明两家时,姬祟云便知道他指的是明华容。但往深处一想,他却又觉得有点不舒服:“你暗中窥视华容?”
注意到他言语间不加掩饰的醋意,贺允复终于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说道:“小云放心,我只是对她的某些计划感兴趣而已,况且打探消息这些事自有人替我做,我不会下作到亲自去盯着一个深闺弱女。”
闻言,姬祟云讪讪一笑,又问道:“你之所以让杨一施插手,是为了帮她?可你既打算先袖手旁观,为何又会突然出手?”
听他问到这点,贺允复慢慢敛去笑意,却是答非所问:“小云,姬将军的旧部同你一直有来往,那他们近来有没有告诉过你,贺绪川身体越来越差了,景晟京城的局势,也开始因此有了微妙动荡?”
姬祟云一惊,道:“没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年多前我自身世的冲击中清醒过来之后,便设法给他投了慢性毒药。”贺允复道,“此药乃是我花费重金求来,但似乎药性比古籍上记载的要烈了一点,所以他发作的时间比我预计的提前了半年。我本来尚有闲余慢慢看完你的心上人如何以一己之身摧毁白、明二家,奈何时间不允,所以我只好稍微插了一下手。”
弄清贺允复并无他意后,姬祟云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却被另一桩事吸引了注意力:“那么,你现在是要赶回景晟,趁机夺回皇位么?”
贺允复目中厉芒乍现,再度反问道:“你认为我还有资格?”
沉默片刻,姬祟云为难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你花费那么多时间与心血为皇帝舅舅他们报了仇,除你之外,还有谁配做皇帝呢。”
听罢他的话,贺允复目光慢慢变得柔和,嘴角不由自主微微扬起:“小云……以后你心软护短的毛病可要改一改了,身为帝王,必要时必须摒弃某些东西,否则日后该如何统御下臣。”
闻言,姬祟云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在说什么?”
贺允复却没有理会他的疑问,只径自说道:“世人皆道元丰帝最小的孩子是河阳公主,其实还有一个比她晚了一个月出生的弟弟。只是因为其生母地位卑微,所以不大为外人所知。也幸得如此,这位皇子在贺绪川作乱谋逆、遍诛皇裔时得以逃过一劫,被忠心的婢女悄悄带到民间抚养,平安长大成人。”
姬祟云更奇怪了:“真的吗?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
“元丰帝的残部们找到这位小皇子后,奉其为主。为免被逆贼追查,遂谎称是姬将军家的遗孤。他们养精蓄锐,静待复仇时机。终于趁贺绪川逆政不稳的时候,兴兵举事,诛杀叛逆,光复正统,还政于元丰帝后裔。”
听他说到此处,姬祟云终于反应过来,却是目瞪口呆:“你——你是想让我冒充这个子虚乌有的皇子?但我是姬家的人啊!我——”
“但你也是公主的孩子,身上有一半的皇室血统。若你不愿出头,难道就要放任景晟落到逆党手中么?”
“可是见过我的人都说,我和父亲长得很像,怎么可能混瞒得过去!”
“那是因为他们身份所限,没有见过公主姑姑。若论容貌,你更像她。女子画像虽不能入宗祠,但姑姑当年手帕交颇多,一些大臣家的小姐——哦,如今已经是贵妇了,总该认得出你来。便是她们不愿作证,京内见过姑姑的耿直老人也还颇有几个,我已经安排好,有他们出面,不会有任何人对你起疑。”
所有能找的借口统统被堵死,姬祟云一时语塞:“你怎么会突然起了这个念头?你明明比我更适合——”
“适合?”贺允复轻抚着海棠花枝,缓缓说道:“我不知道母后当年为何要坚持将我生下来,但她在世时,曾数次提出希望我做个自由自在的闲散王爷,不希望我入主中宫。这些年我图谋奔走,以正统帝裔自居,原是为了报仇,不得已而为之。现在既然知道了身世,我自然不会再违逆母后的意愿,以免她在天之灵不得安宁。”
他的话句句在理,但姬祟云在此之前从未对皇位产生过任何想法。他的愿望一直很简单:为父亲报仇,最好能寻访名医将母亲治好,如果不行,就与心爱的女子一起孝顺陪伴母亲,开开心心过完这一生。除此之外,他从来没有设想过其他可能。
“你还在犹豫吗?”贺允复打量着他的神色,忽然丢过一件东西给他。姬祟云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才发现那是个又大又沉的铁盒,冷冰冰沉甸甸的,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他刚要打开,却听贺允复又说道:“你忙着找我,大概没注意到白孟连已经准备动手了吧?算算时间,他应该已经到宫里了。此人行事缜密,虽然看似事起仓促,但一定是做了许多准备。也不知昭庆的小皇帝有无准备。你心上人也在宫里,不知——”
“你怎么不早说!”
姬祟云蓦然变色,大吼了一声,顺手将铁盒放怀里一揣,旋即展开身法向皇宫飞奔而去,瞬息之间便不见了踪影。在他身后,贺允复眉眼一弯,笑得像只狐狸。
这时,一直门窗紧闭的小屋忽然被人推开,走出一名满头白发,却又容颜艳媚、望之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你又在算计小云了。若他知道刚刚接下的是传国玉玺与调动兵马的虎符,只怕要气得跳脚。”
“原本我也还在犹豫,直到刚才他说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时,我才下定决心。这孩子有广大的胸襟可以包容一切,除他之外,我想不出还有谁能接下这副重担。我原已做好了准备,可没想到天意弄人,我竟然是——”
“小复!”女子低呼一声,说道:“无论你身世如何,我绝不会离开你。”
贺允复执起女子的手,面上尽是深情动容:“多谢你……师傅。”
见他眼中犹带几分担忧,女子故意说道:“不知和你说过多少遍了,让你不要再说什么谢谢。只要你以后不要嫌弃我太老又喜欢赌博,我就心满意足了。”
贺允复如何听不出来她是故意这么说,便顺势笑了起来,眉眼温润,纯良无辜,根本看不出适才奸狡如狐的模样:“你不过大我三岁而已,若非当年练功出了岔子,也不会变得满头白发,更不会得了个简婆婆的称号。说起来,小云还不知道我们的事,我真是期待着下次再见,届时他不知该有多惊讶。”
“哼,你刚摆了他一道,短期内你还敢再见他么,小心他把这一摊子又甩还给你。”女子轻笑间,竟将至尊之位视为厌物。
“自然不会,等过上个三年五载,他把皇位坐稳了再不能抽身时,我们再去看他。”贺允复揽过女子,在她眉心印下一吻。
仲春之夜,暖风吹过,满树海棠纷然而落,绯红花浪层层翻飞之间,却再找不到这双壁人的踪影……
皇宫,乾清宫。
平日只有宫娥与太监值守的宫殿,此际却被一支足有两千人之众的军队层层包围,他们的刀剑虽已收归于鞘,但剑沿乃至衣襟上都隐有血迹。为首的头领屏息静气,专注地听着殿内的动静。但,虽然偶有言语声飘出,听得出语气激烈,但却因距离太远,根本辨不出里面在说什么。
终于,殿内传出呛啷一声。认出这是长剑出鞘的声音,头领神情一肃,只当是主子要让他们动手了。但再继续听下去,殿内却又是悄无声息,始终没有传出约定的信号……
殿内,阿洛的长剑终于抵上了明华容的脖颈。剑身透亮如水,却氤氲着死亡的冰寒,映得明华容眼睫间一片森寒。感受到那冰冷的杀气,原本一直悠闲地在明华容怀里打滚的白猫惊叫一声,跳下地去躲到了桌底。
——再世为人,难道依旧要死在敌人的长剑之下么?不,这绝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眼见阿洛长剑刺来,明华容目中掠过一抹凌厉,却是不避不让,反而直直迎向剑尖!
看到这一幕,不只阿洛大感意外,旁边的宣长昊一颗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大声说道:“住手!”
如果是别人喊,阿洛或许不会在意。但宣长昊乃是帝王之尊,虽然白孟连已经下令让他动手,但他仍是不由自主顿住了手腕。意识到这等于抗命之后,他心中一凛,转头看向白孟连。
明华容虽然也为宣长昊那声住手感到吃惊,但却并未停下动作。趁着阿洛分神转头的瞬间,她一把扯下耳坠,将内藏的迷药统统向他洒去。阿洛没想到这不谙武艺的弱质女流身上居然还有迷药,虽然本能地闪避了一下,但终究还是没有完全躲开,吸了不少粉末在肚里。
这迷药本是许镯做给明华容防身用的,药效十分迅猛。阿洛中招后只来得及回头惊愕地看了明华容一眼,便面带不甘地昏迷过去。
这下变起突然,白孟连不禁大怒,骂道:“没用的废物!”
平了平气,他阴恻恻地瞪了明华容一眼,尔后向宣长昊说道:“此时此刻,陛下尚有怜香惜玉之心,当真教老夫钦佩。但你们纵然能耍小手段制住他,又能制得住外面的两千人马么?”